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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胎动(1 / 2)



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一回到家,等著她的是朝臣们表面上的恭敬,以及就快要从薄薄脸皮下满溢而出的强烈鄙视。



──祭品公主。



──假皇帝的玩具。



──妓女的末路。



当法妮雅走过大回廊,背后定会留下朝臣们耳语的轨迹。



即使没有直接进到法妮雅耳中,擦身而过的贵族高官们朝这里致意时,从表情、细微动作中都蕴含著无声的嘲笑。



法妮雅紧抿双唇,抬起头来。



早就知道情况会是如此,也早已做好觉悟,现在不管被旁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拉兰帝亚宫殿「水晶殿」──



身著细针骨架撑起的圆箍衬裙,腰际由细致蕾丝边点缀,袖口束起的紫罗兰礼服,法妮雅在朝臣带领下走近「王位」。



王与王妃,以及几名大贵族亲戚们正聚集在号称水晶殿的王位,比大厅地面还高两步阶梯的一角畅谈著。



法妮雅在王位前方把左脚大大往后拉,双手捻起裙襬行制式招呼。



「我归来了,陛下。」



聚集在水晶殿的数百朝臣表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视线仍都笔直聚集到法妮雅娇小的背上。今日王与公主于此地交谈的内容,想必明日就会传遍王国境内。



「这趟旅程如何呀?」



体态丰腴的加门帝亚王萨尔瓦多•加门帝亚,中气十足的低沉嗓音往大理石地板传来。



「是一趟收获良多的旅程。」



这场交谈是事先商量好,由王与公主各自说出既定的台词,因此不可能发生意外。然而朝臣们仍仔仔细细,兴致勃勃竖耳听著法妮雅的回应,似乎不打算漏掉一字一句。



王面露老神在在的表情,摸起下巴的肉。



「有什么改变来著?」



法妮雅稍稍停了一拍,静静回答:



「我获得新的知识见闻,改变了我的观念,认为往后该对王家更加尽心尽力。」



法妮雅背后一阵无声的「哦……?」在水晶殿内扩散。平日竖耳细听著王侯们「说不出口的心声」的朝臣们,从法妮雅回应的话中看出了法妮雅话中明显怀有反省之意。



四年五个月。



距离原本气势如虹的公主法妮雅不得不将第一王位继承权让给克劳迪奥枢机卿,主动出发进行长期视察的那起大事件──俗称「乌奇奥勒丑闻」以来,已经过了如此年月。



『想必日后的社会构造将会大幅变化,时代潮流必然会令权力缓缓由君王移转至民众身上。』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有朝一日,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次任女王法妮雅不只亲自帮助叛逆分子卢卡•巴路克逃狱,甚至用这些话煽动其革命,最后更互吻──过程从头到尾都被敌对的大贵族偷看个正著。这件惊人的消息眨眼间便烧遍全恩宠大陆的宫廷界。



国内自是无需多提,甚至连国外的王侯贵族都见猎心喜,争相讨论著公主一落千丈的故事。



结果事到如今,恩宠大地社交界只要一提及公主法妮雅,均口口声声称其为「将贞节献给前科犯的妓女公主」。就在今天,这个妓女终于回到拉兰帝亚宫殿。至于对王室而言无疑是个拖油瓶的法妮雅归来的理由,在场的朝臣当然都晓得。



约莫五个月前,神圣黎维诺瓦帝国新任皇帝杰弥尼突来的一封亲笔信改变了一切。



『朕为结束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两家长年以来的敌对关系,希望迎娶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为皇妃。』



这段文章造成的冲击甚至超出「乌奇奥勒丑闻」之上。



黎维诺瓦皇家和加门帝亚王家,两者同是争夺恩宠大地霸权超过百年以上的名门,终于要缔结姻缘了吗?而且那位恶名昭彰的「褐色皇帝」,竟然想娶可说早无政治价值的「妓女公主」?



这个提议对加门帝亚王而言无疑是救赎之手。



长期的财政危机加上歉收,使得王国境内饱受饥民纷扰,由各地富裕市民阶层为中心的新兴势力开始耀武扬威。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连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的赔偿金这个唯一希望都遭到拖延,有些难以维持领地经营的贵族们更选择放弃自己养的军团。在现今王侯贵族军事实力大为衰弱的状况下,若不想点解决办法,再过不久真有可能发生革命。



要是趁这次机会顺利与黎维诺瓦皇家缔结婚姻关系,便能从东西两侧夹击长年视为阻碍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并于战胜后瓜分杰诺比亚的领土。当下加门帝亚迫切希望能获得新的领土,藉由该处的收益来重整国库。



这场婚姻只有利,没有弊。



既然如此,法妮雅的意志就不重要了。



加门帝亚王向杰弥尼皇帝回应接受提议。接下来的五个月,双方透过外交官来协议典礼的安排。



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交付新娘。



照理来说应先从黎维诺瓦帝国派遣大使,在加门帝亚王国完成新娘与大使的第一次结婚典礼,接著再回到黎维诺瓦帝国与杰弥尼皇帝举行第二次结婚典礼。然而两个大国之间有杰诺比亚都市联盟这个仇家挡著,两国联姻的最大受害者杰诺比亚自然不会眼睁睁放新娘通过。假如陆路行不通,只能走弥朵尔湖这条水路,但在经过杰诺比亚沿岸时仍有高风险遭受袭击。这场历史性的婚姻大典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因此若不先找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连婚礼之日都无法决定下来。



两家的外交官只得使出最后一著,拜托位于弥朵尔湖中央,米斯特拉斯岛上的伊甸特区担任牵线人。这条路线就是,于拉兰帝亚系留塔将法妮雅交给从伊甸特区派遣的飞行舰,再从空路经过伊甸特区,送达黎维诺瓦帝国的帕葛洛奇昂系留塔。这场把伊甸外交官也牵扯进来的复杂交涉耗费五个月,才终于让横跨黎维诺瓦~伊甸特区~加门帝亚三地的新娘护送计划拍板定案。到了今天,由王亲口对法妮雅宣告结婚典礼的日期。



「花烛大典之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七日。」



王简直就像在说午餐菜色般,毫无抑扬顿挫地告知法妮雅。



水晶殿顿时鸦雀无声。天啊!竟然只剩十个月!必须翻阅过往百年以上的文件记录来剖析两家各自成规、作出调整的仪典官发出不成声的哀号。举凡结婚契约书、制作参加典礼的各方招待名单、礼金、婚礼队伍以及其他与婚姻相关的复杂难题,都得和黎维诺瓦皇家的仪典官进行交涉,一方面得维护两家典礼传统与成规,一方面若发生冲突便得寻找折冲点后归纳成论文,最终方能让万事顺利进行。明明至少需要两年啊!



也不知负责官有多么绝望,法妮雅只管默默回礼,没有出声。这时皇妃开口道:



「接下来会很忙碌呢。必须兴建歌剧厅来迎接大使,马车与卫兵的制服也得全面换新,在第一次结婚典礼当天举办游行。再来接见、回谢典礼,舞会与晚宴等等的准备,还有为期七天的庆祝祭典呢。另外若不事先学习黎维诺瓦皇家的成规,到了那边可是会丢脸的。十个月转瞬即逝,不从今天开始著手进行不行呢。」



皇妃这番话表面上是对法妮雅说,同时也是在对聚集在场的数百朝臣说:十个月后,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将举办绚烂华丽的婚礼缔结姻缘──去到沙龙、回领地内或是外出游玩时,切记大肆宣扬此事。



法妮雅双手捻起礼服裙襬,离开王的面前。



接著再继续和王室与贵族们寒暄,感受著隐藏在虚伪称赞与祝福辞藻背后的「可怜的祭品」、「牺牲者」、「假皇帝的泄欲品」等无声的真意,维持脸上表情不要太过冷淡。



关于杰弥尼的传闻,也从这些耳朵尖的人们口中得知。



如今大大得志的「褐色皇帝」,过去似乎曾一人独居于此地拉兰帝亚的公寓,与年幼时期的卢卡•巴路克交情匪浅。



这些事迹法妮雅已在视察旅行的期间,透过拿到手的帝国军宣传志「东方军广报」得知。杰弥尼和卢卡同属某个独立混合军团,于帝国的东方征服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立下辉煌战功。



这时,一名王室亲戚装得毫无恶意,一无所知地对法妮雅说:



「据说那个卢卡•巴路克于战争中诱拐了帝国皇太子弗拉德廉后消声匿迹吶。现在究竟跑到哪去了哩?」



这是发生在去年三月的著名事件。卢卡掳走皇太子逃离战场,结果使得杰弥尼戴冠称帝。



「我也不晓得呢。」



法妮雅冷冷回应。而这名亲戚似乎希望听到能让他茶余饭后拿来说嘴的有趣答案,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该不会就在拉兰帝亚吧?毕竟他十分迷恋殿下呀。」



尽管装得只是在随意聊天,但这人似乎很想多少逼出法妮雅的真心话,从嘴角看得出紧张。



法妮雅则连装笑都不装,冷漠应道:



「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罢了。」



「噢,我当然晓得殿下您对卢卡之流不屑一顾。话说回来……据传杰弥尼陛下重金悬赏卢卡的项上人头。对殿下之事无法忘怀的卢卡极有可能会于花烛大典当日现身妨碍。凡事总是该小心为上呀。」



「十分感谢你的忠告。」



冷冷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开现场。虽然感受到背后传来好奇视线,仍维持著若无其事的表情。



忍受著走到哪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法妮雅继续依照礼法去和主要的大贵族们问候。尽管其中包含了「乌奇奥勒丑闻」的始作俑者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上将,法妮雅仍装得什么事都没有聊了天,称赞两人长年来的功绩。



这一天,法妮雅没有脱下身为王族的言行举止这层护甲。一丝情绪都未显露于外,用彷佛置身于半空中的视角俯瞰著下方,回答问题起来也令人捉摸不定。结果直到夜深人静,法妮雅回到个人房间内为止,朝臣们无人能从她口中听得日后能闲聊说嘴的内容。



相隔四年五个月归来,位于宫殿五楼的个人房间,和法妮雅启程视察时保持著完全一样的状态。



换上有光泽的丝质睡衣后,法妮雅让侍女们通通退出房外,独自一人伫立在窗边。



将脸凑近直达天花板高的玻璃窗边,能看到二月拉兰帝亚城的灯火在黑暗的另一头闪闪烁烁。这片从儿时起已经熟悉的夜景与其说令人怀念,更有点寂寥。



「唉……」的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伤神的一天。



尽管早已有所觉悟,不得不佩服宫廷内的人们对闲话穷追不舍的执著。虽说他们除了聊这些闲话之外也没事可做,但见到这些人绝口不提乱无秩序的国内情势与即将崩坏的财政,成天只懂得窥人隐私的态度,不只深感错愕,甚至萌生绝望。



──明明我的名声早就低到不会再更低了啊……



眺望城中灯火好一会后,思绪不由得面对起自身往后的命运。



──十个月后,我将成为杰弥尼皇帝的妻子……



对王侯而言,婚姻是种外交战略。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只需双方的王同意就会成立。法妮雅的工作就是默默接受,等著被飞行战舰运往帝国。



自从王位继承权被降至第二那时起,就已做好迎来这一天的觉悟。



要是没有「丑闻」,继承权仍然是第一的话,就不会选择把次任女王嫁往国外,而是招王侯贵族的儿子进宫为婿吧。一旦现任国王驾崩,便会由法妮雅继位,统治加门帝亚王国才对……



法妮雅察觉自身思绪,把原本贴近玻璃窗的身体拉开,注视自己与夜景交叠的身影。



──我不会后悔。



──也不会感到羞耻。



自己映照在夜晚玻璃窗上的身影,比以前略显消瘦。



──我是王族,不该持个人意志。



从小时候起就是被如此教导。王族乃神的代理人,不该受狭隘的私情拘束。



──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



──正因为能做到这些,我才能算是这个国家的王族。



这场婚姻定能替王国带来繁荣,那么根本无需迷惘。舍弃私心,为了国民的安宁嫁往他国才是身为公主的使命。



法妮雅催眠起映照在镜中的自己。



但是,不管怎么样。



那句约定之言都会从意识的深渊响起。



『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镜中的法妮雅被一名少年的身影掩盖过去。



脑中意识宛如遭到猛兽利爪深深撕裂。



明明自从在旅程中被告知与杰弥尼皇帝的婚约都过了五个月,早该做好了觉悟才对啊。



──卢卡……



法妮雅还是呼唤了他的名字。



越是想赶出心中,曾经定下的誓言反倒造成更深的回响。



在玻璃镜中,卢卡与法妮雅两人交融为一体。



闭上双眼,掩盖住眼前模样。



──对不起,卢卡。



──我恐怕无法遵守那个约定了……



法妮雅在心中丢出这声传不到任何地方的谢罪。要是能够维持次任女王的地位,法妮雅还能按照约定身处王政核心来对抗卢卡的革命,最终藉由谈判来划下句点。之所以要求卢卡引导革命,是因为若由他成为敌军的主谋,法妮雅的话才有办法传达。



可是如今,法妮雅沦为献给杰弥尼的贡品,已无力实现那个约定。要是日后卢卡引起革命,王政定会选择以武力迎击,流下大量无谓的鲜血。



只因为立下那个约定,害得几千、几万无辜民众流血、断手断脚后命丧黄泉──说什么都得阻止这种结局。



所以说。



──请你忘记约定吧,卢卡。



法妮雅只能祈祷,要是这声心愿真能传达给卢卡该有多好。



──如今你人在何方?



明明已经闭上双眼,意识却彷佛直接化为萤幕,描绘出卢卡的身影。



在洞窟内烧掉重要珍本的身影,在贝奥狼鞍上把法妮雅搂在怀中的身影。



背靠背骑在马上随兴聊天时的事。卡纳塔克之战后在机兵肩上互拥时的事。为了拯救乌奇奥勒的居民们,只身一人深入敌阵的事。自己以膝为枕,照料遭受鞭笞的他的事。



以及──互相亲吻,立下的约定,此刻通通化为无形利爪持续凿著法妮雅内心的防壁。



──明明这些都是非得拋弃的感触。



──我却还对卢卡念念不忘……



就在如此自嘲的同时,忽然回想起来。不知那个还在不在?或许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已经被佣人们清理掉了。



走近衣柜,打开双开式的柜门。宴会服、大礼服、舞会用晚礼服……法妮雅的服装都保持得和之前离开时一样。而在这些散发亮丽光泽的衣服深处,那件骯脏的亲卫军团兵上衣仍然留著。



──有了……



被挖凿开的伤口又隐隐作疼。法妮雅将这件破烂上衣取出,稍微迟疑了一会,并且确定房内只有自己一人后,缓缓将它搂进胸口。



这是过去和卢卡两人突破敌军重围的途中,在为了躲雨而冲进去的洞窟内,卢卡用来让法妮雅代替毛毯用的上衣。



痛楚、温暖、苦闷,还有其他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上法妮雅心头,搂著骯脏上衣的手添了几分力道。



──好想见你。



无论再怎么自我克制,法妮雅内心仍渴望著卢卡。



『该不会就在拉兰帝亚吧?毕竟他十分迷恋殿下呀。』



白天在水晶殿内,那句亲戚所说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相信今天王告诉法妮雅的结婚典礼之日,朝臣们定是走到哪说到哪。包含在宫殿内工作的佣仆、园艺师或外来业者们,也会得意洋洋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大肆宣扬才对。接著等到明天便登上报纸,整个王国的居民都将知晓法妮雅和杰弥尼将于十个月后举办结婚典礼一事。



──迟早也会传进卢卡耳中。



──到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法妮雅睁开双眼。玻璃窗另一头已被染上深邃夜色的拉兰帝亚城中,仍能看到街灯模糊闪烁。



或许卢卡就在这阵闪烁当中也不一定──自从他诱拐弗拉德廉皇太子逃离战场已过了将近一年,可说够时间让他潜伏进加门帝亚王国进行革命的准备,完成和法妮雅立下的约定。



──必须去向卢卡道歉,让他打消革命念头才行。



──如此一来我也没什么留恋了。



抬起头来,注视著玻璃镜中的自己。



──接受命运,为王国献身吧。



──这是我身为王族最后的荣耀……



边搂著卢卡的上衣,法妮雅在心中如此刻下痛苦的决意。



†††



这种事怎么可能接受?



「还有十个月……!」



对著半空中如此咒骂,卢卡•巴路克上半身往沙发上一沉,目光炯炯瞪向沙龙的天花板。



「那个垃圾……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怒发冲冠的卢卡把对杰弥尼的熊熊怒火化为言语。在他的周围,「同志」们正叼著雪茄或香烟热烈议论。



举凡绘画、烛台、绒毛毯以及其他家具,无一不华丽的大房间内,笼罩著强烈烟草与威士忌香,将近三十名男子的身影在朦胧烟气中摇晃摆荡。有人大声宣扬主张,有人助阵拍手,不时夹杂怒吼,今日这群醉汉们仍持续沉浸于辩不出结论的议论当中。



紧邻拉兰帝亚宫殿,上流阶级的居住区「中央街」一角。



身为以酿酒家拉姆森的私人豪宅「Wine Palace」为据点的政治倶乐部「法比安倶乐部」──其名源自令拉姆森发财的葡萄酒品牌──中的一员,卢卡正瞪著天花板咒骂起杰弥尼。



一旁的倶乐部激进派正口沫横飞地高喊危机。



「这场婚姻明显是贵族那群家伙们的阴谋!想藉著黎维诺瓦的力量来压抑我们啊!」「要是帝国和王国缔结姻缘关系,王政将会重新振作!再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情况日渐恶化,不快点想想对策不行啊!」



相对之下,稳健派则一副装模作样地大大张开双臂。



「喂喂,你们该不会想去妨碍典礼吧?我们的敌人不是王室,而是那群巴著特权不放的贵族们喔!」「我们的目的是主张人权,而不是用暴力危害国家体制!」「若这是王希望达成的联姻那也无所谓啊。我们并非要否定王政,只是诉求能参与国政呀!」



自从公主法妮雅的婚约消息传出,「法比安倶乐部」内就分成两派激烈争论至今。有人坚持自己的主见,有人试图站在对方的论点找出妥协的解决办法,有人插嘴只为练习辩才以备他日唇枪舌战,有人只是为了找乐子而参加议论……乌合之众再怎么讨论都没有个交集,最后通常都是争到精疲力尽,在一片混乱中睡倒在沙发或地板上迎来早晨。会员大多是二十出头到年近半百的男性,其中虽包含二、三名封有爵位的激进派贵族,但其余一百三十几人几乎都是平民。



现在这类政治倶乐部,光是王都拉兰帝亚内就多达七个。虽然每个倶乐部都设法将几名议员送进「王都议会」,但他们提出的任何法案至今从未过关过。议会结构分为贵族、圣职人员与平民三部分,平民方提出的法案往往遭到贵族与圣职人员方否决,结果变成「赞成一,反对二」而过不了关。反过来说,贵族与圣职人员方的提案总是以「赞成二,反对一」通过。为了改善立法府以这种极为幼稚的手段将恶法强加于老百姓的现状,平民们热烈设立政治倶乐部,以修道院及富裕阶层的私宅为集会场所,开始主张起自身的权利。



「你不参加议论吗,卢卡?」



出声问起大模大样靠在沙发上沉思的卢卡的,正是骑兵梅比尔。自从去年选择背叛杰弥尼跟著卢卡以来,这名精悍的没落贵族同样成为法比安倶乐部的一员,夜夜过著消解寂寥的日子。



「我今天没那个心情。何况本来就不太喜欢干这种事啊。」



听视线依然盯著天花板的卢卡冷冷回答,梅比尔倒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呢,杰弥尼根本没打算透过这场婚姻寻求任何政治意义,这只是单纯想找你碴而已。」



只见卢卡眼球咕溜一转,愤愤望向梅比尔。



「找碴的规模未免太大了吧?」



「杰弥尼就是会这么做,你不能用正常的思考回路去猜那家伙的行动。只要是为了一雪对你的恨意,甚至会轻易舍弃名门的尊严,就像这次一样喔。」



至今为止黎维诺瓦皇家与加门帝亚王家之间之所以没有缔结姻缘,是因为谁都不愿先低头去求对方。过度重视尊严的两家不可能主动做出损毁名誉的行为,也因此导致无意义的战争不断重演。然而新皇帝杰弥尼却根本不顾这种表面工夫,写下亲笔信向加门帝亚王请求迎娶法妮雅。正因为未在皇宫内成长,杰弥尼对这类面子俗套毫不在意,能够放手施行新的政策。



「一切都得怪你喔,卢卡。」



梅比尔直接了当地接著说。



「公主因为你卷入丑闻,被迫从第一王位继承权降级,结果导致本该成为次任女王的她像是遭到卖身般嫁往他国。」



「……………………」



「不只如此。皇帝杰弥尼的诞生其实也等于是你一手造成的。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时在加洛勉台地相争的结果,弗拉德廉皇太子选择和你一同逃离帝国。要是皇太子没有碰上你,就不会做出流亡国外这种惊人之举,杰弥尼同样没办法戴冠继位了吧。」



「……………………」



「法妮雅全是因为你沦为杰弥尼的玩物。明明亲爱的公主殿下碰上这种事,你还要在这里眼巴巴瞪著天花板吗?负起责任吧,亲自带头高举革命之旗啊。把狗屁王政彻底粉碎,抱回你那亲爱的公主吧。这就是你的使命。」



梅比尔移动左手到胸前并高举右手,像个舞台演员朗诵台词。卢卡则抬起一张臭脸,说:



「……你有喝吧?」



「是啊,喝得可痛快了。」



「……别担心,我不会让事情这样结束。」



在一楼争论的人们终于动起手来,可说是法比安倶乐部的日常景象。从乡下进城,满怀雄心的文人志士、像梅比尔一样的没落贵族、想掌握贵族特权的富商巨贾、出身贫民,憎恨著王政的作家、满腔理想热血的律师……各式各样身世背景的会员聚集在这个烟雾缭绕的楼层日夜争辩不休,思索著新社会该呈现的状态,呼吁市民们展开行动……本该是如此。实际上却是永远争不出个结论,任凭满腔热忱无处宣泄的同伴们肆无忌惮扔出自己的主张,空有热情的辩论将在这个场所一再重复。



卢卡等人离开杰弥尼,逃出黎维诺瓦帝国军是在去年三月。



梅比尔与步兵队长葛布率领共计三百六十名部下和卢卡会合,和弭兹奇、雅思缇、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突破南游鲁格山脉,渡过依诺黎河并穿越杰诺比亚都市联盟,于四月十二日趁著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偷偷入境加门帝亚王国。



当时伸出援手协助流浪入国的一行人的,就是法比安倶乐部的主办人,同时也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知己拉姆森。拉姆森将卢卡带来的三百六十名士兵雇为自己的私人部队,甚至提供此处「Wine Palace」的一角做为藏身之所。卢卡一伙如今就在这间「Wine Palace」落脚生活,致力于反体制活动中。



顺带一提,拉姆森包庇卢卡等人并不只因他为人亲切。像他这种富裕阶级(Bourgeois)的目的通常都是想把贵族特权纳为己有。透过煽动不平分子排除一些贵族后,再让自己去补上空缺。各地的政治倶乐部背后,通常都有像拉姆森这类意图成为新时代贵族的富裕阶级存在。



然后,卢卡同样在利用著拉姆森的力量。



──只要聚集这些有钱人的力量,就能和贵族对抗……



想要成大事一定需要财力和人脉,而法比安倶乐部内都有。就算成天在没意义的争论上互唱反调,一旦真正揭竿起义之时,相信倶乐部的会员们都将成为卢卡值得依靠的同伴吧。



此外,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在安顿好卢卡一行人后,便一声不响地带著三名随从消声匿迹。然后就在两周前,再度毫无预警出现在卢卡面前的他竟已从大贵族手中获得特许状,自称「武器商人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将武器私下卖给各地反抗势力,积极想妨碍法妮雅和杰弥尼的结婚典礼。



「余何尝不想和法妮雅求婚?当时碍于皇家不能先低头,余才勉强忍住。没想到余那弟弟(杰弥尼)竟轻易低了头,罪不可赦啊。瞧余还不把典礼搞得鸡飞狗跳,好好协助余啊,卢卡•巴路克。」



卢卡受这股热忱震慑,一答应下来后,弗拉德廉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度失去踪影。



就在卢卡沉思的时候,一名年轻会员走近卢卡身旁,对他抱怨起来:



「卢卡,你是打算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是该向外界宣告你的存在了吧?」



卢卡侧眼瞥向这名年轻人。又是这家伙啊──出身乡村的孤儿律师,卡谬•洛贝尔。



「……毕竟我是通缉犯啊。世上哪有自报姓名去添自己麻烦的蠢蛋啊?」



「你都已经是这种程度的名人,会不会太悠哉了?我认为带领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坐收,促使乌奇奥勒暴动不流一滴血平息,透过德尔•多勒姆战役成为帝国英雄的你,在当下这个能扭转乾坤的时代一天到晚窝在这种地方,可说是社会的损失啊。」



卢卡哼了一声来回应卡谬。其实如卡谬所言,这一年来王都内到处响起了期盼英雄卢卡的声浪。要是他待在法比安倶乐部一事曝了光,社会大众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把他当成反抗王政的旗帜。



不过,一旦他的存在曝光的瞬间,也代表著卫兵队将冲进「Wine Palace」逮捕卢卡,将他送上断头台。毕竟卢卡仍被视为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受拉兰帝亚王国通缉至今。



「在那么做之前还有其他事得完成啦。要是我现在就跳出去摇旗吶喊,没有和其他政治倶乐部或其他城镇的不满分子等人共同合作,顶多只能造成一时之间的骚动……」



眼见卢卡不理踩自己,卡谬显得不太高兴。身形消痩,脸色苍白,戴著深度数圆眼镜的卡谬乍看之下简直像条小黄瓜一样弱不禁风。不过若仔细瞧瞧眼镜底下,可以看到他那一对燃著熊熊智慧之火的凤眼。一旦站到讲坛之上,充满知识与热情的三寸不烂之舌往往让听众听得是哑口无言,深深入迷。



「要是当局想来抓你,民众可不会默不吭声喔。在我们长年来活动的影响下,如今拉兰帝亚市民已经不是会乖乖等著任贵族压榨宰割的羔羊了!是你给了原本饥饿受冻,只能受人践踏的人们勇气和希望,所以也请你尽早回应他们的心愿。」



语气中流露激情的卡谬对卢卡喊话。坚信自身信念毫不怀疑既是卡谬的强项,同时也是他令人畏惧之处。



「多谢你的担心,不过不先好好布局再登场就没意义了。别看我这样,做起事可是很谨慎的啊。」



尽管出言安抚,依然无法浇熄卡谬无声的热情。在被迫听了他高谈阔论下一代社会的理念好一会后,疲惫不堪的卢卡才终于走出了「Wine Palace」一楼大厅。这间不愧自称宫殿(Palace)的宽广豪宅于大厅所在的主栋两侧各有西栋和东栋,而卢卡的房间就位于东栋三楼。



附有天盖的床铺、黑檀木制的衣柜、壁灯、银烛台、马尾衬织法的绒毛地毯,这些分给一个无官无爵的流浪者实在过度奢华。不过由于拉姆森非常高兴能招待至今仍在市井大众间广受欢迎的「悲剧英雄」卢卡•巴路克,大方宣称他想待多久都没关系。



其实卢卡如今受到的好待遇,都算是对他在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乌奇奥勒暴动、以及长达四次的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拼命立下战功,比起王侯更远受庶民拥戴的补偿。



喝光水杯中的蒸馏水,没来由地走出阳台吹吹夜晚冷风。



夜空中繁星闪烁,远方一座能眺望市街区的山丘上,能看见笼罩著模糊苍蓝光影的拉兰帝亚宫殿。根据会员的报告,今日公主法妮雅睽违四年五个月之久回到宫殿,从王口中宣告了结婚典礼的日程。



──法妮雅人就在那里。



卢卡一头比以前稍长的头发缝隙下,露出严峻眼神。



虽然这是栋微微发著青光,宛如海底的发光深海鱼一般的宫殿,看在卢卡眼中却等同囚禁著法妮雅的魔王城堡。



终于抵达这里了。无比珍贵的人,如今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星空的帷幕上,映著法妮雅那令他无法忘怀的笑容。



在决定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胜败的卡纳塔克之战后,和法妮雅在机兵肩上互拥时,她头一次展露那抹令人怜爱的笑容,深深刻进卢卡灵魂深处。法妮雅相信自己,并说要和自己两人改变时代,让卢卡高兴且自豪。从那之后,自己努力朝革命之路迈进。之所以流亡到黎维诺瓦帝国并投身佣兵,也是为了总有一天揭竿起义时累积指挥部队的经验。



到了现在,自己和法妮雅同样都在这座城内。



已经充分累积了指挥官该具备的经验,获得不小的名声、人气和人脉,更结交了雅思缇、弭兹奇、梅比尔、葛布、还有弗拉德廉等可靠伙伴。另外法比安倶乐部的会员不会轻视卢卡的意见,就算平常不怎么有向心力,真到揭竿起义那时仍应该会帮忙。再来就只剩拟订具体起义计划……原本是这么想,没想到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插曲。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



法妮雅映照在星空中的笑容,被杰弥尼可恨的挑衅笑容遮掩过去。



刚才梅比尔所说的话再度掠过脑中,让卢卡紧紧握拳。



──竟然只为了找我碴,把整个国家牵扯进来。



即使以一般人的常识难以理解,但杰弥尼的确可能这么做。那家伙是个军事天才,同时也是个无可救药的臭小鬼。得到神圣黎维诺瓦帝国这个巨大玩具的臭小鬼,马上利用那股力量来找这个国际规模的碴。



──算你找对碴了杰弥尼,我的确气炸啦。



──这次换我回击啦,准备哭著找妈妈吧你。



狠狠瞪向远方的拉兰帝亚宫殿。



──还有十个月。



不能再继续悠哉下去。必须想想如何煽动人民不满,让政治倶乐部间团结起来,摸索该怎么推翻王政才行。



不过首先,有件该谨记心头的事。



──一旦我站出来,将注定血流成河。



假如当真起义,必定会与王国军交战。王国军司令官是克劳迪奥枢机卿,参谋长是马希连上将,而乌奇奥勒暴动时意图动用武力镇压的马希连憎恨著卢卡。



──爆发军事冲突违反了法妮雅的意志,但是……



法妮雅之所以拜托卢卡引发革命,最终目的在于透过两人沟通来稳定情势。可是现在法妮雅已沦为王国的外交筹码,无法发挥权力核心的影响力。即便如此,卢卡仍打算继续完成革命之誓。



──我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梅比尔和葛布都是顺从卢卡的革命之志,选择背叛杰弥尼。法比安倶乐部的成员们也是因为卢卡心向革命才接纳他成为伙伴,并协助他逃离当局追捕。拉姆森与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同样是对卢卡一路以来的实绩给予高评价,才提供金源和人脉。事到如今即使情况稍有变数,也不是一句「果然当作没这回事」说不干就不干。



「这种国家,就看我帮你彻底摧毁它吧,法妮雅。」



夜正当中,卢卡蕴含决心的视线,坚定地朝宛如萤火竹笼般朦胧浮现的宫殿射去。



隔天,卢卡带著弭兹奇和雅思缇久违地上街视察。



自从乌奇奥勒暴动以来,三人至今都还是王国追捕的通缉犯。其中又因卢卡脸上有刺青这个容易辨识的特徵,外出时都会扮成巡礼僧。只要全身穿著长襬木棉袍,再用头巾遮住脸就能不引人耳目。至于弭兹奇和雅思缇同样是通缉在身,选择用和卢卡相同的装扮遮住脸。



王都拉兰帝亚的中心──中央街十分热络。由于这一带是贵族和富裕市民阶级生活的地区,不只道路铺设整备,连主要干道上的煤气灯都相当完善。二月的空气虽因石炭炉的煤烟染得又黑又脏,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宽敞道路被马车塞得水泄不通。当卖牛奶及报纸的少年试图横越马路,也受到马车车夫大声叱责。市场内陈列了许多食品,打扮得体的妇女们物色著摊贩的商品架,思考今日该煮的菜色。



街头演讲的演讲者十分引人注目。只见他根本不管当局的监视,用破锣嗓子激动喊著严苛赋税及议会中不平等的现状等议题,主张庶民也该站出来主张人权的必要。听得入迷的人不在少数,尤其以下这类意见更广受听众赞同。



「明明我们市民必须得向国王、贵族和教会三方缴税,贵族和教会竟然不用缴税啊!为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们得被如此压榨,而他们却日渐肥大呢!」



听众们脸上均露出不满,高声谴责起贵族和教会。



「议会虽然乍看采取多数决,最后通过的都只会是贵族和教会的意见!我们得遵循这个骗小孩的把戏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出生来遭人践踏的,现在正是我们声扬人类该有权利的时刻呀!」



人群中响起欢呼和口哨声,并高举手帕到头上转圈以表赞同之意。看样子连由王国中最富裕的市民聚集的中央街内,反体制派都已成为主流。



边从距离围著演讲者的人群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眺望,弭兹奇一脸笑眯眯地把双手枕在后脑勺。



「这跟我们平常在倶乐部里讲的议论没差吧。」



「大家不满的点都一样啊。食物太少、税金太重、意见根本没人理。如今已经不是庶民会继续乖乖被践踏的时代了喔。」



在活版印刷技术发达之下,能够允许个人的藏身据点印刷反王政的传单或小册子来发放,使得王都市民急遽明白何谓「人权」的概念。就这样,民众对王侯贵族的不满日复一日累积,堆积在王政底下的稻草也越来越厚。



这时,卢卡身旁的雅思缇一脸讶异地朝向弭兹奇。



「你刚才说『我们』对吧?可是你有参加过什么议论吗?」



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弭兹奇一听瞪了雅思缇,激动说:



「我、我有参加过喔!虽然我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啥,最后动手揍他……但我有参加!」



「你根本动粗了吧。再说,那些在演讲的人们到后来还是会站在有钱人那边,为的只是想图利自身吧。明明只要说一句『我不想把钱给贵族啦~』就够了啊。」



边说著听似不经大脑,其实倒也没错的意见,雅思缇一只手边伸进烤番薯袋内,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吵死了啦蠢女人……欸你啥时去买烤番薯的!?分我吃啦!」



弭兹奇一脸气冲冲地从雅思缇手中抢过番薯。卢卡见状傻眼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正扮成僧侣啊?这世上可没有会边走边吃烤番薯的僧侣喔。」



「偶尔又没关系。我很喜欢这样的僧侣喔。」



「和你喜不喜欢没关系好吗。然后啊,番薯很贵对吧?」



「嗯,六个二十四贝利耶。」



「贵死了……果然粮食不足啊……」



在卢卡小时候,相同的东西只需三贝利耶就买得到。代表目前已展开严重通货膨账,这样下去庶民根本无法生活。



沿著诺德曼大道西进,就会进到工人、作业员、或是没有店铺的摊商等一般庶民居住的街区。这边的道路坑坑洞洞,也没装设煤气路灯,路旁能看到许多乞丐。



路上来往的行人双眼阴暗又混浊。慢性的食物不足加上没有工作,然后还是得被课税。要是缴不出来就会有催税人带著多名手下前来,动用暴力将仅存的物品甚至家人都抢走。走到哪都能听到妇女们长期累积下来的叹息从口中漏出,可想而知这个地区的居民已是一戳即破的状况。



衣衫褴褛的孩童们用蕴含杀气的眼神瞪著卢卡一行。这么一提,的确听说近来孤儿组成的窃盗团越来越多。看著眼尖盯著自己一行人行头的孩童们,卢卡心中充满悲伤。对于曾为了救希尔菲出手扒窃,导致脸上被刺下刺青的卢卡而言,可说再理解这些孩童的心情不过。他们绝非想做才做,而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染指犯罪行为。



「可以给那些孩子们钱吗?」



雅思缇这么一问,卢卡摇了摇头。



「不行,会害他们变成乞丐。要是当真可怜他们,只能努力去改变出一个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世界喔。」



「唔………」雅思缇虽不满呻吟,终究没有出手施舍。要是从小时候就理所当然受人施舍,将再也无法回头。尽管看似冷酷无情,不过为了这些孩童,必须严禁施舍。



「这样下去果然不行啊……只要还是让现在的国王统治,总有一天会引发一场大暴动啦。」



弭兹奇这句话让卢卡也点头同意。贵族们对庶民挨饿受冻不闻不问,更别说王侯贵族根本不把庶民当人看。不过,明白了「人权」的庶民们不会继续默默被践踏,到处都嗅得出准备起义的味道。而更可怕的是,王侯贵族们对此竟不知不觉。不,是就算知道也认为和自己无关。这些打从出生至今,每天脑子里只想著「今天要玩些什么?」的人们,可说彻头彻尾和危机意识无缘。所以才根本不上街视察,也不管经济状况糟了多久仍持续课重税于民。



──只要我带头摇旗吶喊,庶民们肯定会追随我的脚步。



卢卡对此感到确信。拉姆森自从收了卢卡当食客以来,几乎每周都在大街小巷分发赞扬卢卡功绩的传单和小册子,法比安倶乐部的演讲者们也到处宣扬「卢卡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来煽动民众的期待。要是卢卡现在当场表明真实身分,相信这条道路眨眼间便会挤满群众,高喊「交出面包!」朝拉兰帝亚宫殿游行前进吧。



想要揭竿起义很简单,随时都办得到。



──但不会是现在。



比起担心敌人,卢卡更担心同伴。起义的核心理当是位于王都内的七个政治倶乐部的会员们,但倶乐部间的意见却完全没有妥协。看来似乎是牵扯到倶乐部背后的大富豪的利益纠葛,关于推翻王政后该用什么体制来运作国家这方面,意见彻底找不出交集。



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王室的待遇。



要制定宪法规范王权后保留其地位?或是把一切权力抽离后留下来作为象徵?不然直接流放国外,甚至处刑掉吗?



关于这个问题总是吵得沸沸扬扬,至今仍得不出统一的结论。要是在意见不统一之下揭竿起义,就算真能成功扛起国家重担,日后肯定又会展开内斗。到时倘若变成卢卡以外的人掌握主权,法妮雅很有可能遭到处刑,下场比起和杰弥尼结婚还要更惨。



所以说。



──应该由我来整合意见。



老实说,自己不太懂政治,但情况由不得卢卡任性了。



「回据点去吧,得和卡谬他们谈谈才行。」



一如此催促,弭兹奇亮出白牙齿一笑。



「哦,脸上看起来有干劲了喔?终于打算起身行动了吗?」



「其实说起身行动,也只是开始一步步扎根。从现在开始,沙龙就是我的战场。不只拉兰帝亚,也得去其他主要都市广招同伴才行。这段期间你大概会很无聊,就训练训练部下吧。」



「OK,我暂时待在郊外练兵。不过啊,就算讨论再多,到最后还是要和王国军交手吧?」



「交手是会交手,但我会尽可能找出伤亡最少的路。毕竟我已经和法妮雅约好不会造成无谓的牺牲了。只要让支持我的人变多,这种事就有可能实现。」



「那我呢?要做什么啊?」



卢卡转头望向提问的雅思缇,笑著回答:



「你负责保护我啦。接下来我得边被当局追捕边进行活动,遇到危险时只能靠你了,可千万别离开我啊。」



这么一说,雅思缇板起一张臭脸,双手叉胸的同时,脚底板「咚咚咚」踩踏地面。



「是怎样,我成了你的保镳喔?听了就不爽耶。这不就表示我得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吗?」



「没办法,你忍忍啦。我会尽量让你吃好料的。」



「……哼……还说什么『可千万别离开我』啊?有够嚣张耶。」



边嘀咕重复著卢卡的话,雅思缇一副勉为其难地答应。



「拜托啦,弭兹奇,雅思缇。我想接下来大概会有半年过得很无聊,忍著点帮我忙吧。我们要靠我们的力量来改变世界啊。」



「噢,包在我身上!等到有机会出场,看我还不大闹一番!」



「我是还搞不太懂啦,不过算了,既然有好吃的东西吃,我就加油看看吧。」



弭兹奇精神百倍,雅思缇则是略显困惑地答应下来,和卢卡一起踏上归途。



──好啦,开始革命吧。



卢卡视线笔直凝视前方,三人就这样一同踏上了不归之路。



「总之现在该做的,就是改变议会系统。现在去谈推翻政权后如何处置王室根本言之过早,毫无意义。」



在「Wine Palace」内的沙龙内,卡谬如此打断卢卡的话。



「现在不先讨论好,之后可会出大事喔。大约在八十年前,古鲁博布王国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卢卡讲起一个过去存在于荒芜狂野上的王国。对于行专制王权统治的国王,贵族与富裕阶级联手设计,将王族赶尽杀绝。但是接著又换成贵族和富裕阶级因利益纠葛对立,彼此间的私人部队内斗长达三年而兵马疲惫,最终遭到来自东方的马上民族(德尔•多勒姆)征服……



「贵族和有钱人都在拼命驱赶走王后,又因想排除彼此而灭亡。既然要干大事,若没有把视野放远到拒绝王政后该由谁,并如何运作整个国家的话,终究会从内部瓦解崩坏。」



「在目前的阶段就算提出这个问题,也无法成为改变现状的力量吧。首先得设法让平民议员团结起来上奏国王,要求改善王都议会的不平等现状。要是没能奏效的话就改采其它方案……」



卢卡喷了口鼻息。重新体会到要说服他人原来是件如此困难的事。卡谬其实就等同整个法比安倶乐部的中庸派代表,讲的话虽然都有理,但光凭有理并无法改变世界。



「那种玩意不可能通过。无论我们再怎么提出正确主张,国王和贵族根本连听都不会听。改变现状靠的是武力,而不是理论上的正确。」



「你想要靠暴力改变社会吗?那是野蛮人的做法吧?我们应该要像个文明人,透过言论来寻求议会制度的改变……」



「不可能,一定都得靠暴力起头,问题在于揍倒对手后……」



卡谬一副傻眼的表情正面直视卢卡,单手推了推眼镜框。



「你觉得我们靠暴力正面冲突能赢得了吗?要是王真有那个意思,可是有在两、三星期内集结两万兵力到王都的能力喔。正因为暴力没有胜算,我们才该靠言论打动王的良知……」



「我认为赢得了喔。」



一马上回答,卡谬显得更加错愕。



「你认为暴民赢得了军队?恕我直言啊卢卡,翻开世界历史来看的话,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喔。」



「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创造出这种历史啊。我们一定会赢,这我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就确信了。对王侯贵族不满的绝非只有我们,士兵们同样抱持不满……不,甚至该说士兵的怨恨比庶民更深。我就打算瞄准士兵的心情出手。」



正由于卢卡从十二岁起就投身佣兵这行,因此能理解士兵的心情。占王国军九成兵力的战列步兵,都是强制从城镇和村落召集来的庶民。历经过度严苛的训练后,上战场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四面八方的枪骑兵包围下于枪林弹雨中前进。他们往敌阵突击不是因为勇敢,而是比起敌人他们更怕自军的枪骑兵。丝毫不信任长官,不只理所当然地在宿舍或扎营地内说起长官坏话,更三句不离对王侯贵族的恨意。



然后,连在最前线指挥士兵的下士、中士和士官长们,也对贵族们有满腹怨气。无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出身庶民的他们顶多只能晋升到少尉,再往上则必须具备贵族身分。到头来这些下级士官最能切身体会,自己不过是贵族们便利的弃子。介于士官与士兵间当桥梁的下级士官长期累积的负面情绪,也是卢卡瞄准的目标。



「我也会帮忙想传单的点子。王国兵的工作是保护,而不是杀害臣民……我希望能把附上这类讽刺图画的传单在士兵可见之处洒。要是下士或中士阶级的士兵愿意站在民众这边,王国军将失去军队该有的机能。」



卡谬吞回要出口的话,沉思起方才听到的意见。不知何时两人周遭已聚集了几乎全法比安倶乐部的会员,观察著这场议论的结果。



卢卡面朝他们,缓缓开口:



「话说回来,你们有谁认识音乐家的?我想作一首能让大家轻松琅琅上口,一起炒热气氛的歌曲。」



会员们看了看彼此,其中一人举起手:



「我妹妹是个钢琴家教,也懂作词作曲。虽然不能保证能不能炒热气氛就是了。」



「介绍给我认识吧。就算不是件简单的事,我还是希望大伙能一起出主意,创作出最棒的歌。只要能办到这一点,我们就胜券在握。」



卢卡一笑,这名举手的会员虽略显不安,仍答应几天后会把妹妹带来这里。



卢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著周遭的会员说:



「我决定展开行动。尽管会被当局追捕,不过不会添你们的麻烦。我信赖,也依靠著在场的每一个人,之后也拜托各位啦。」



当他这么一说完,会员们纷纷高兴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可要开始忙啦。让在场的大伙一起刮起全新的风吧。法比安倶乐部将会成为新时代的核心。」



话声刚落,四十几名会员齐声赞同的同时,也高举玻璃杯与身旁的友人互敬以表喜悦。



卢卡•巴路克终于有所行动,革命就从此时此地开始──在场的法比安倶乐部会员们均察觉到这点,群情激昂。



「愿法比安倶乐部荣耀永存!」「愿卢卡•巴路克荣耀永存!」「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



欢呼自然而然传出,在沙龙内隆隆回响。所有会员们都清楚,在重重欢呼声中心的人物,正是卢卡。



在那之后──



卢卡和雅思缇一同在王都内的政治倶乐部间周旋。各式各样的人怀著形形色色的意见聚集到集会所,议论起社会更该呈现的形态。有单纯受使命感驱使的人、有正义感强烈过头的人、有闲著没事的人、有贫穷到自暴自弃的人、有只想凑热闹的人、有想趁著暴动烧毁顾客帐簿使欠债一笔勾消的人。乌合之众在高尚与低俗间来来回回,时而议论,时而在旁叫嚣,时而挑衅,时而打起群架。



卢卡在人声鼎沸的急流中勇进,与各倶乐部的核心成员有所接触。共和主义者、立宪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每个人站在不同立场针对新社会中王所扮演的角色议论纷纷,意见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这下可难搞了。



每晚在各地沙龙唇枪舌战的卢卡再度体会到如此感想。和众人都瞻仰王这个绝对权威下凝聚为一体的体制派系不同,反体制派系并没有一位特别杰出的领袖,成员的身分和目的也太过杂乱,实在难以团结一心。要是就这样揭竿起义,即使真能拼命推翻王政,反体制派系所统治的国家定会比之前来得混乱吧。



该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只要我来当反体制派系的核心就没问题。



卢卡每天晚上都与政治倶乐部的干部们碰面到深夜,将自己的理念和他们的意见不断磨合。卢卡的理念经过再三的议论研磨之下,逐渐变得单纯而锐利。



「我想打造不问身分,大家都能活得像个人的社会。虽然目前各位的意见仍有出入,这点各位还是赞成的吧?」



这句话博得大多数的认同。想要让众人团结的理念尽量越单纯易懂越好。首先种出一棵能让所有反体制派系的人仰望的粗壮树干,到时才开始讨论,而枝微末节的部分也日后再议。就在卢卡不惜往返到脚酸,尽可能耗费时间奔波于王都内七个政治倶乐部间,将自己的理想竭尽所能往那些人身上沾的过程中,辩论口才也越磨越精。



「怎么感觉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像演员了啊?」



自从展开沙龙巡回约莫三个月,一如往常扮成巡礼僧走在煤气灯照亮的夜路上时,雅思缇这么问道。



「嗯?会吗?」



「会啊,在沙龙议论的时候变得好像在演戏喔。」



「……议论的话没办法啊。要是不好好把重点整理好再说,根本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其他人。」



「是哦……」



边走在夜路上,雅思缇一副不太高兴地回应。



「怎样啦?想说啥就直接说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那个……」



雅思缇难得支支吾吾起来。卢卡见状,隐约猜出雅思缇鲠在喉咙深处的话。



「你觉得我变了,是吗?」



「嗯……」雅思缇稍稍垂头,然后抬起稍显不悦的鼓胀脸颊。



「总觉得啊,今天的你……离我有点遥远耶。」



卢卡算是勉强听出她的意思。



「……其实啦,我也认为在做很不合自己的事。原本我就不太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更喜欢窝在房里读书。」



「嗯……说真的……感觉得出你在逞强。」



可能是吧──卢卡百感交集。在沙龙进行的政治斡旋多半令他提不起劲。卢卡本来就不擅长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人,把自己的主观强加于人,或是主动立于他人之上之类的事。但因为已和法妮雅约好,才会勉强去学习那些不擅长的对人处世之道。最近虽逐渐对这样的自己不感讶异,不过看在雅思缇眼中,卢卡或许成了不是卢卡的某人吧。



「自从碰上你已经五年了吗……再怎么样,我们俩一直待在一起呢……」



「啊~已经过了这么久喔……」



「虽然自己察觉不出来,但我确实变了吧,毕竟经历了那么多……结交了许多伙伴,也有更多该思考的事……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了。」



「嗯……这我知道啦,只是有时还是感觉你在硬撑啊。」



看样子雅思缇有在替自己担心。即使嚣张任性又贪吃,雅思缇偶尔仍挺温柔的。卢卡笑著回应:



「要是我变得很诡异,就靠你提醒我吧。因为自己察觉不到啊。」



「……很诡异是怎样?」



「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被大家口口声声英雄来英雄去,称赞的话听著听著,偶尔有种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快要冒出来的时候,我会怕啊。」



「……………………」



「所以说,要是我快要做出嚣张傲慢,得意忘形,损人而图利己,这类跟蠢贵族一样的行为时,拜托你提醒我。我想你离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觉我的变化。到时要是被你一说,我就会反省,拜托你啦。」



卢卡笑著如此拜托。雅思缇沉默了一会,「嗯」的一声点了头。



「……是没差啦,不过要站在人前,某种程度不装得很嚣张不行吧?而且打仗时也得下达一些很乱来的命令啊……」



「到那时候我会戴上假面具。我怕的是戴著面具时的我成了真正的我……我不想变成那种德性啊。」



「……嗯,我也不想看到呢。」



雅思缇总是待在身旁,每当快走错路时就会出言提醒。这对如今的卢卡而言是件令他非常安心,也很感激的事。



然后,无法安心的现实同样紧追在后。



「是说,你注意到了没?我们从刚才开始一直被人跟踪喔。」



「欸、不会吧?」



「别回头,总共三人。」



恐怕是宪兵吧。只要走沙龙走得越勤,无论再怎么封口,「卢卡回来了」的风声仍难免传开,周遭开始隐约嗅得出当局的气息。受广大王都市民支持的卢卡,可说是如今加门帝亚的王侯贵族最畏惧的存在。一旦被宪兵抓到,相信王会直接下诏,不经法院就送他上断头台。



「唉……」雅思缇仰天轻叹,侧眼瞄向卢卡。



「要怎么办?」



「拜托啦。」



「是没关系啦……等等你可得负责照顾我喔。」



「遵命,公主大人。」



雅思缇嘴一瘪,右手搂住卢卡腰部,翡翠色的双眸一闪,化为呼啸过夜路的疾风。眨眼间抵达两街区外的距离,结束一分钟的超能驱动(Over Drive),当场倒了下来。



「我想吃草莓奶油面包。」



「真奢侈呢。不只不晓得有没有,就算有也肯定贵得很啊。」



卢卡嘴上唠叨,背起动弹不得的雅思缇。相信此时跟踪对象突然消失,一定让跟踪的宪兵狼狈不堪吧。



「去面包店看看啦,说不定有卖啊。」



「悉听尊便。」



边跟她斗嘴,边动脚往附近的面包店走去。抱怨归抱怨,卢卡还是感谢雅思缇一路协助他进行地下活动。



被背在背上的雅思缇把双臂深深往卢卡胸前伸去,嗫语道:



「现在是你离我最近呢。」



「哈!」卢卡嗤之以鼻。



「我总是在你身边吧。」



「……嗯。」



雅思缇的双手环绕到卢卡胸前。卢卡就这样感受著背上雅思缇的柔嫩与温暖,走过煤气灯照亮的夜路。



回到「Wine Palace」说出被跟踪一事,卡谬瞬间脸色铁青。



「继续待在王都太危险了,卢卡。这里接下来由我处理,请你巡回其他地方,与各地的同志交流。」



「啊……嗯,也是啦。这样下去的确危险,我在其他地方也有几名熟人……」



过去长期待在黎维诺瓦帝国皇都帕葛洛奇昂的政治沙龙时,认识了一些在加门帝亚王国活动的野心家与文人。若是巡遍王国境内,或许能与他们再度重逢。



「我们会派二十名私人部队跟著你。因为要是你有什么闪失,难得的巨大潮流就会停下来了。」



「不用啦,我只要雅思缇一人就够了,太过招摇反而引人注目。」



依然被卢卡背在背上,嘴角沾著草莓奶油的雅思缇点了头。



「两个人比较轻松呢。」



卡谬无奈地摇摇头。



「……卢卡,你的名号具有动员民众的力量,宫廷也差不多会认真起来缉捕你了。拜托你认清自己有多么重要……」



「别担心别担心,你只需要帮我准备扮成佃农的驴子和货车啦。还有我不在的期间,歌的事就麻烦你啦。」



卢卡打断说教,把手放到卡谬肩上咧嘴一笑。听到对方无奈呼了口气表示接受后,他背著雅思缇挤进置于大厅一角的钢琴周遭的人群间。一名年轻女子正在人群团团包围中弹著钢琴。



「劳菈,歌写好了吗?」



这么一喊,被称为劳菈的女子鼻间多了几道皱纹。



「我想曲子这样就行了,问题在歌词呢……」



纤细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奏出轻快的进行曲。由于歌词还没写好,劳菈用哼歌来传达印象。曲调从头到尾都十分高昂,感觉大伙儿会哼上一遍又一遍。



「哦~不赖耶。这样子的话,再来就剩歌词了。能让反体制派系的大伙一起热闹起来非常重要。」



「大伙包含了从贫民街到中央街,从贫民到富裕阶层对吧?我只能说实在想不到会有能让这些人一起唱的歌呢……」



「还不分大人小孩,所有人都唱喔。虽然很难没错,但拜托你加油啦劳菈,你写的歌将决定革命成功与否。」



「嗯……」



一如此施加压力,劳菈绝望地仰望天花板。即使明白这是非常困难的任务,还是说什么都想有一首能让不同主义或主张的人们肩搭肩一起唱的歌。



劳莅仰望天花板好一会后,移动眼神瞄向卢卡。



「歌的主题就类似推翻王政夺取自由之类的,没问题吧?」



「嗯,差不多是那样。不管用什么歌词,只要能让大伙亢奋起来就算成功。我想想……去找附近的酒吧试著演唱,边观察众人的反应边持续修改或许不赖。比起一个人钻牛角尖,总之先试著在众人面前尝试会更好。」



「……了解了。也是呢,只要在酒吧唱看看,到时那边的客人应该会随便改歌词。希望能自然而然变成一首大伙能越唱越起劲的歌呢。」



鼓励完再度陷入沉思的劳菈,卢卡背著雅思缇走回自己房间。



「唉唷,又要和你单独出去旅行喔~这下几乎得天天露宿野外了啦~」



听了雅思缇的嘀咕,卢卡只能苦笑。脸上有著刺青这种明显特徵的卢卡一旦住进旅店,遭人通报卫兵的风险相当高。因此只要踏上旅途,基本上都选择露宿郊外。



「忍著点,这次还有货车,能把马的粮草当床睡啦。」



边把雅思缇放到床上躺,卢卡边如此安抚。



「我也真不走运耶~还得这么麻烦呢~」



嘴上抱怨归抱怨,雅思缇仍微微偷笑,看来出去旅行还是让她觉得开心。这么一提起来,几年前也和雅思缇两人随风飘泊。一旦没了盘缠就靠雅思缇沿路卖唱,卢卡负责弹鲁特琴来赚取打赏,可说逍遥快活。两人随心所欲的时间直到于要塞都市乌奇奥勒遇见杰弥尼才结束。



「好啦,该往哪里去呢……」



卢卡横躺到沙发上,思考起旅行的计划。希望能挑几个反体制派系活动热络的都市,来一场有效果又有效率的旅行。



目的在于──布下全国同时起义的布石。



时机非常重要。要是只有拉兰帝亚起义,效果也不大。不过若王国内主要都市的反体制派系同时起义,便能对王政造成强烈伤害。只要前往各地与有力人士斡旋,同时起义就不再只是梦想……



两星期后,卢卡和雅思缇趁著夜色昏暗,靠著绳索从拉兰帝亚城墙垂降,搭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货车。由于已发布了通缉令,卢卡不可能通过城门的检阅。不过靠著收买一名监视城墙的卫兵,得以用这种方式出城。



「呼、嘿……」



著地后对城墙上的我方伙伴打暗号,见绳索收回之后,变装成佃农的卢卡和雅思缇并肩坐上马车驾驶座。这是台由两头驴拉的货车,货台上装满了大量新鲜粮草。



「哦?星空好漂亮耶。」



五月的夜空璀璨美丽,密密麻麻的繁星化为一层薄薄皮膜,在前方道路扬起一阵紫色雾气。雅思缇眺望著远方星空,开口道:



「我肚子饿了……」



「也太突然了吧?乾脆先啃马粮啦你。」



目前城内逐渐陷入粮食危机,负责管厨房的女人们怨气随之高涨。眼看这阵怨气就快要溃堤,但即时性的暴动不具意义。卢卡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把暴动控制住,进而与革命牵上线。



注视前方,甩动缰绳。



「好,出发!」



两头驴缓缓前行,将同样的震动传达到两人的臀部。



「所以,我们啥时回来?」



「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说不定得等起义后了喔。」



「也太随便了吧。我肚子饿了啦,要是能捞星星来吃就好了……」



「可别把我和驴子都给吃了喔。」



卢卡傻眼吐了口气,握起缰绳。两人的驴货车就这样踏著悠闲蹄声,漫步于星空之下。



†††



早晨做完弥撒,接著接见亲属与公爵等人后享用午餐。活像名登上圆形剧场的舞台演员般,在观众席上将近三百名贵族的见证下把料理往嘴里送。



结束用餐后,还得接见位阶从侯爵到男爵的两百几十名贵族,一个一个询问近况、回应聊天话题、慰问对方生病的亲属等等。等结束后又来到傍晚的接见,这时对象换成一些受王族准许进宫,出身平民的有权分子,举凡大地主、投资家、学者、艺术家、富商等十余人。



自从法妮雅回到宫殿后三个月来,每天都重复著同样的样式,同样的礼节。



华冠丽服的人龙从眼前不停歇地流过。



每天每天,藉由对著几乎同一群人说出相同的问候,确认王室与贵族间的主从关系依然维持。然而,过程实在太过单调乏味。



不过此时此刻,跪在法妮雅面前亲吻著鞋尖的青年,可说包覆著异于单调人龙的气氛。



「勒夫连奇商会会长,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大人。」



单手拿著觐见者名单的负责官唱出了青年的姓名。虽然是没有听过的名字,既然能像这样在傍晚觐见时段见上法妮雅一面,代表应是名颇有气势的新兴商人。



「有幸受您接见,实乃光荣之至,殿下。」



一头金发,白皙过度的剔透肌肤,一双透澈冰蓝色眼眸,钮扣与领口以金银装饰衬托的白底大礼服。一股从青年周围冒出的神圣气息,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当真是平民吗?



勒夫连奇一缓缓抬起双眼望向法妮雅,瞬间惊讶得瞪大双眼。



「啊啊……七彩雾气……!!没想到当真如此惊人呀……!!」



「…………雾气?」



「……肖像画根本没得比。这就是本尊的威力吗……真希望能立刻仰倒在地,后脑勺重重一撞昏迷过去呀……!!」



「……?」



法妮雅略显讶异。这位勒夫连奇会长尽管外貌与装扮都十分美丽,说出口的话却很诡异。



勒夫连奇注视著法妮雅,一张端正面容难受扭曲,更湿著眼眶从颤抖的唇中漏出话语:



「……如此珍贵的雾气……竟然得被维克多之流玷污吗P不可饶恕……万万不可饶恕吶……!!」



法妮雅愣愣地眨了眨眼,周遭的仪典官也相互看了彼此。心想该不会这个勒夫连奇会长是靠著什么手段混进此地的可疑分子吧?



剎那间──勒夫连奇膝盖猛然前移,拉近与法妮雅间的距离。一名护卫的亲卫兵握柄作势拔剑,然而勒夫连奇仍不在意,用只有法妮雅听得到的细微音量说:



(余有关于卢卡•巴路克的事转达。)



法妮雅双眼大睁。



勒夫连奇虽还是一脸难受,仍勉强轻声回应。



(余在银杏房等著。)



法妮雅点了头,单手制止了打算靠近的亲卫兵。



「失礼了……」



勒夫连奇迅速离开法妮雅面前,把地方让给下一名觐见者。



「……………………」



望了一眼勒夫连奇离开房间的背影,法妮雅再度将视线挪回跪在鞋尖前的著名音乐家,重复做起相同的礼节。



结束下午的接见,再度于三百名贵族的观赏下用完晚餐,做完夜间弥撒后再度和亲属及侯爵恳谈,直到晚间九点才回到个人房内沐浴。



换上晚礼服的法妮雅叫上公主亲卫军团副团长,乌各男爵来到房内。这名年纪三十出头,守口如瓶的将官是她少数信得过的亲信。



「你知道勒夫连奇商会吗?」



即使貌不出众,乌各男爵仍以一名刚健质朴军人的态度回应:



「是一间从列巴斯基侯爵手中获得特许状,近期急遽崭露头角的武器商会。似乎在各地都结识当权者,目前已提供多个军团最先进野战炮与枪枝、魔兽等物资。」



瞧他回答迅速,在军人间大概颇有名气。



「会长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据说是列巴斯基侯爵的远房亲戚,实际上却是号充满谜团的人物。下官认为,恐怕连勒夫连奇都是假名。由于这号人物竟在短短时间爬升到现今地位,原本可能是非常高阶的贵族,甚至可能是他国王族。」



乌各这番话让法妮雅开始沉思。回想接见时的那些话,确实有蛮多值得在意的点。卢卡的事自然不必多提,另外还包括……



──看到我后,说「肖像画根本没得比」……



法妮雅的肖像画共有三幅。第一幅是幼年期,第二幅是十二岁时,第三幅则在十六岁时画的。这第三幅当时被送给黎维诺瓦帝国皇太子弗拉德廉,据传皇太子被法妮雅的肖像画迷得神魂颠倒,迫切希望一亲芳泽。



然后。



──称杰弥尼为「维克多」……



杰弥尼皇帝的正式名称叫做「亚黎维安•维克多•杰弥尼•黎维诺瓦」。各界虽称他杰弥尼皇帝,勒夫连奇却用旧名称呼。若不认识幼时的杰弥尼,是没办法叫出这个名字来的。



再来,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弗拉德廉皇太子遭到卢卡•巴路克诱拐,至今仍下落不明。各地都听得见皇太子依然活著的风声,俨然成了可信度低,同时也脍炙人口的贵种流离谭。



──要是勒夫连奇就是弗拉德廉,他当然认识卢卡……



法妮雅望向乌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