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一章 胎动(2 / 2)




「……我想托你办件机密。」



「请尽管吩咐。」



「现在勒夫连奇会长应该待在银杏房内,请招呼他来这间房。」



「……遵命。」



乌各男爵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过身。法妮雅用严肃的视线注视他离去,接著摇了呼唤铃叫来侍女。



「记得以前弗拉德廉皇太子曾送来肖像画,找得到吗?」



「目前展示在宝物室内。我这就叫人取来,请殿下稍等。」



「不,我自己去,带路吧。」



在侍女的带路下,法妮雅来到展示他国赠礼的宝物室。唯有王族才允许入室的房内墙上,挂著弗拉德廉皇太子为了法妮雅送画回赠的肖像画。



「…………!!」



画框之内,看到的是身著一袭过度华丽衣裳,脸上浮现无趣笑容的勒夫连奇•科邦契夫。



半夜──



乌各男爵从房外喊了法妮雅。



「属下带勒夫连奇先生来了。」



「辛苦了。请进来吧。」



门一打开,双手叠在后腰际的勒夫连奇大摇大摆走进法妮雅房内。



「很荣幸受到邀请。」



缺乏情感地念出略显奇怪的台词,勒夫连奇瞥了法妮雅一眼,「唔……」沉吟起来。



「果然……太惊人啦。」



从脏腑深处挤出这句话,并难受地揪起眉头。



「余过往所见的艺术品通通化为垃圾了。」



「…………?」



「七彩雾气竟蕴含重量压到余的双肩上啊……!!没想到过度之美除了是种概念,竟也能化为实际物质吗,法妮雅公主。惊人,太惊人啦……!」



勒夫连奇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并开始在室内踱步,过程中视线不时瞄向法妮雅,自顾自地仰天发出「呜噢!」、「天啊!」等赞叹声。



果然勒夫连奇的真面目根本不是皇太子,而只是个可疑分子吧──当如此冷酷念头窜过法妮雅的太阳穴,勒夫连奇失落垂下肩膀。



「唔嗯……余明白了。」



「…………?」



「……真是场短暂的美梦呀,法妮雅公主,看来汝眼中根本没有余呢。于夜半时分在个人房内和余二人独处,雾气却越来越阴暗,就代表是这么回事了。」



勒夫连奇紧咬著唇,哀伤说出此言。法妮雅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余要走了,想必和汝不会再见了。」



冷不防道别后,勒夫连奇将手伸向门把,背对法妮雅停下动作。接著「呼……」深深叹了口气,转过端正侧脸望向她。



「……余是爱过汝的啊。」



「……………………」



「……再会了,美丽之人。」



门就在法妮雅面前「啪喀」一声关上。



独自被留在房内的法妮雅只能不断眨眼。



「那个……关于卢卡的事是指……」



法妮雅战战兢兢对著紧闭的门一问后,一会儿后门再度打开,一张尴尬的脸伸进房窥探。



「余都忘了。」



勒夫连奇又回到房内,正眼面对法妮雅。瞧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该不会是哭过了?



用手帕擦了眼角后,勒夫连奇才说出来意。



「卢卡•巴路克为了实现和汝的约定,已回到这个国家。」



「………!?」



「根据余的推测,卢卡定会成为反体制势力的首脑。余想问的是,汝能否依照约定背负,并立于王政之上吶。」



法妮雅的眼神不禁变得严肃,勒夫连奇则不卸下真挚表情。



看样子勒夫连奇肯定知晓卢卡与自己之间的关系,那么无须多加隐瞒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可以也问你一件事吗?」



「哦?这倒无妨。」



法妮雅用透澈眼眸注视勒夫连奇。



「该不会你正是弗拉德廉皇太子?」



突然间拋出这个质问。



「哦哦……」勒夫连奇发出感叹声。



「比传闻中来得更聪明呀,法妮雅公主……!多亏汝能识破余完美的伪装,做得好!余赞赏汝!余正是行踪成谜的皇太子,弗拉德廉是也!」



「这……其实没有很难……」



本来区区商人就不可能用这种口吻和公主交谈,但本人似乎认为伪装得很完美。勒夫连奇──弗拉德廉兴高采烈地接著说:



「哎呀呀,真是慧眼识英雄呀。这样啊,原来汝对余以前赠送的肖像画念念不忘是吗?余美艳的身影深深留在印象之中,才有办法一眼识破余的真面目是吧?的确,这样一来想识破余倒还真的不难,哈哈哈!太高明啦法妮雅公主!这实在是、伤脑筋呀这、哈哈哈哈!」



刚才不知何来的低落又不知去了何方,这次换成笑声停不下来。法妮雅暂且闭口不语,等待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笑意止歇。



尽管这一等就等上许久,但靠著叫侍女送红茶等忍耐之下,终于等到他冷静下来。



「唔嗯,好茶好茶。这股香气是穆罕玛多地区的阿萨姆茶吧?该地有余的友人经营的大型茶园,有机会务必一起……」



感觉弗拉德廉又要开始说无关话题,法妮雅轻咳一声,切入正题。



「所以说,关于卢卡的事……」



看似宝贝地摇著红茶杯的弗拉德廉抬起头来。



「哦,对呀,瞧余都把那家伙给忘啦。毕竟那是余来此的藉口呢,哈哈哈!」



「假如卢卡当真挺身而出,我能否立于王国的权力核心──刚才是这么问的对吧?」



「唔嗯。据余听来的描述,立下约定当时与现在的状况好像变了不少。余想确认汝是否仍未变心。」



弗拉德廉的态度终于冷静下来,总算能好好交谈了。



下定决心后,法妮雅开口拜托:



「关于这件事……我有话想带给卢卡,能交付于你吗?」



「唔,说来听听吧。」



法妮雅暂时沉默了一会,在脑中整理思路后才抬起头来。



「我会和杰弥尼皇帝结婚。」



「……………………」



「请你忘了那个约定。尽管深知是一厢情愿,我不得不说当时太过年幼无知。在那之后我视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会伤害这个王国。要让市民掌握国家主权,目前时机仍尚未成熟。」



弗拉德廉闻言,表情变得严肃。法妮雅继续说了下去:



「我将守护王政,卢卡•巴路克。嫁给杰弥尼皇帝巩固两国同盟,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我体悟到这就是身为王族的义务。请容我替戏弄了你的命运一事赔罪……」



然后,法妮雅吞下了下一句即将出口的话。



好想把真正的心意传达给他。可是一旦说出口,只会让自己以及卢卡痛苦。



王族不允许私情。



要是受这种东西摇摆,国家将会灭亡。



所以──不说出口。



「永别了,祝福你能够幸福。请你务必忘了我的事。」



弗拉德廉原本锐利的眼神,这时笼罩上一层哀伤。



「……话就到这就行了吗?」



「……是的。」



「……岂不是谎话连篇吗。明明汝的雾气和现在这番话描绘出完全不同的色调呀。」



「…………?」



「……汝的崇高让余哀伤啊,法妮雅公主。被老旧古板的概念束缚,主动将原本宏大之志封闭起来。王族同样是人吶,追求个人幸福又有哪里错了?余虽想亲手拯救汝……但汝眼中却根本容不下余……」



弗拉德廉的表情再度悔恨扭曲。法妮雅毅然决然丢下这句话: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请你确实转达我的传言。」



要是让弗拉德廉在此久待,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法妮雅希望尽可能不要再因此引来一些流言蜚语。



「……明白了。余虽切身想介入汝等之间……此举倒太过不解风情。依依不舍,但只能别过。」



弗拉德廉欲言又止,拖著沉重步伐离开房间。



独自被留在房内的法妮雅再度注视起紧闭的房门。



心想,这样就对了。



如同弗拉德廉所言,刚才那些话一定会伤害卢卡吧。明明是由自己煽动他引起革命,却又单方面毁损约定,选择和杰弥尼结婚。



──卢卡一定会动怒……进而讨厌我吧。



──然后……总有一天把我忘了。



──这样就好了,这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边说给自己听的同时,法妮雅的双脚不禁颤抖。她紧握双手,硬是把头抬了起来。



别垂头丧气的──如此斥责自己。



──我不会怀抱私情。



──我是法妮雅•加门帝亚。



──生为王族,身为王族。



法妮雅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将无声的自戒灌输进自己的意识。



†††



「肚子……饿……了……」



「……………………」



「好想吃……面包喔……」



躺在货车后方稻草床上,虚弱到极致的雅思缇无力抱怨。



坐在驾驶座上,牵著两头驴缰绳的卢卡嘴角也看得出无奈。



「……忍著点,大家都很饿啊。」



卢卡说著,肚子里的虫也传出哀伤的叫声。王都虽然也有民众挨饿,但各地的粮食危机更为严重。嘴上是得劝她,不过卢卡十分清楚食量大的雅思缇也不好受。就算尽可能想让雅思缇吃饱喝足,手边有盘缠,市场内却没食物卖。财政困难加上歉收,仅有的一点食物都被王侯贵族和富裕阶级独占,庶民根本分不到羹。挨饿受苦的人们为发泄满腔怨气,只能愤愤望向王都的方向。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十月二日,布拉斯街道──



自从卢卡和雅思缇离开王都拉兰帝亚,开始地方都市巡回之旅已过了将近四个月。



被高挂空中的太阳烤得乾燥炙热的街道前方彷佛出现海市蜃楼,道路两旁的宽广谷物田可以看见零星农民的身影。春播小麦的收成已经结束,现在到了黑麦播种的时期。今年小麦歉收,要是连黑麦都不行的话,无法撑过冬天的农民不是饿死,就只能沦为流民。只见弯腰播种的农民们脸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晚饭……吃什么……?」



听到从后方货车传来的虚弱提问,卢卡无精打采地回答:



「马铃薯一颗,我跟你一人一半喔。」



「……会死……那样会死啦……」



「吵死了别啰哩叭唆,这可是辛辛苦苦才得来的喔,感恩著吃吧。」



骂归骂,心中仍感到愧疚。相信那些家中有饿肚子孩童的父母们,肯定比现在的卢卡来得更难受吧。



明明如此痛苦,拉兰帝亚宫廷却毫不知情。不,虽然可能知情,却没有任何对应之策。宫殿内今日仍有许多朝臣明明无所事事,仍争相挤进宫,去被午茶、茶点和雪茄的烟包围。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们独占了财富与粮食,眼睁睁看著剩下将近百分之九十九的民众挨饿,什么都不愿意帮忙。王国境内已经叠满了蕴含哀叹、怒气与憎恨的负面稻草,接著只等一把火点燃。



──搞不好会出现擅自起义的群众。



一路踏遍各地与同志们开会讨论的卢卡,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点。在各地反体制势力联合起来之前,难保发生类似自然起火的暴动。而未经统率的暴民群是不可能与王国军相抗衡的。



为了不让局势变成这样。



──革命由我来掌控。



再三用这股决心来催眠自己。为了和各地有力人士疏通意志,透过全国一齐起义达成武力革命,卢卡才会像这样花了四个月跑遍各地。



马耶斯卡斯、黎叶拉、朗哥力亚、乌列多。在这段期间滞留的四个都市中均顺利渗透进当地反体制势力,造访政治沙龙时可说必定会被人要求将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乌奇奥勒暴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的活跃过程一五一十细说。每当这时卢卡便毫不藏私,时而稍稍夸饰,大力宣传自身的战功。如此一来大伙都会对卢卡聊表敬意,听他说话。



在各都市滞留超过一个月,期间除了求见有力人士推销自我名声,卢卡也积极寻找回乡放假中的王国军下级士官,亲自去找这些人聊天。如同预料,几乎大多数下级士官都对王侯贵族怀有强烈反感,并对从城镇乡村强制徵召来的士兵抱持同情。卢卡贴近他们的立场,逐渐引导这些人认同保护民众抵御外敌才是王国军的存在意义,不该把枪剑对著民众这个结论。「等你回到军团后,希望你能对身边的下级士官或中士们传达,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民众,而不是开枪射击他们。」──下级士官们真挚地接下卢卡拜托他们带的话。等到有朝一日起义时,这些下级士官愿意同情民众的话,战况将大有转机。



「所以呢……又要露宿野外?」



货车上传来雅思缇相当不满的质问。卢卡注视著道路前方,边思考边应声:



「从这里算的话只要稍微赶路,就能在日落前抵达乌奇奥勒。那边的话应该会有食物吃啦……」



然而假如卢卡打算进城,肯定会在城门通关检查就遭逮捕。毕竟在以前的那场暴动后,卢卡肯定是领主方眼中恨之入骨的大罪人。如今接替在暴动中牺牲的贝托朗伯爵父子统治乌奇奥勒的,似乎是继承了伯爵之位的远房亲戚,不过卢卡的通缉令应该就张贴在城门通关处。



咕齁齁齁……一阵宛如野兽咆啸的低沉声响从后方货车传来。令人震惊的是,这竟是雅思缇肚子响起的声音。形同临死前惨叫的肠胃吶喊声,实在让卢卡担心这家伙该不会真的会饿死?想要得到食物唯有进入乌奇奥勒,可是一般手段根本办不到。



「……需要有内部的协助啊……」



至今为止去到的四个都市都没有城墙,进城十分容易。然而乌奇奥勒是个周遭全被城墙围住的要塞都市。想进城除了通过城门检查外,只得依靠城内人的协助。



「烦恼再多也没用,总之先去看看吧。」



在雅思缇肚里的虫催促之下,卢卡抵达了布拉斯街道与南恩大街道交岔的丁字路口。



这里对卢卡而言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真怀念啊,你记得以前我们在这立木棒的事吗?」



「嗯……好像……有做呢……」



约莫五年前,和雅思缇两人一同旅行,来到这个岔路口犹豫该往东边还西边前进,最后靠立木棒往东倒决定。然后抵达了乌奇奥勒,遇见了杰弥尼,而后卢卡被拱为暴动主谋者,从结果来看与法妮雅重逢,大大改变了往后的命运。假如当时木棒是往西边倒,卢卡的命运肯定与现在大大不同了吧。



关于这点卢卡并没有一丝后悔,只是感触良多。



──真是世事难料呢。



明明只是听了希尔菲的遗愿踏上寻找Vivi Lane的旅途,短短五年间就大大改变了卢卡的人生,现在已开始为了彻底推翻这个王国东奔西走。每到之处都会有素未谋面的人们笑著迎接卢卡,并约定会协助他。如今卢卡俨然成为反体制势力的核心人物,就算被视为首脑都不足为奇。一这么冷静回顾这五年多来经历的大大小小,感觉都像置身事外,没什么真实感。



突然间──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希尔菲的声音于卢卡耳朵深处响起。还只是名孤儿时听来太过远大,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如今即将化为现实。



『希尔菲拥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预见未来的能力呀。』



接著回响起那头白猫头鹰说出的话。当时希尔菲已经看见了卢卡现在的模样了吗?然后,对于从今往后的卢卡,希尔菲也早已知情了吗?



──从今往后我会变得怎样啊,希尔菲?



抬头仰望天际余韵犹存的夕阳,卢卡不禁暗自问道。



拂过荒野的风中,响起希尔菲的回应。



『去找Vivi Lane。』



捎来简短回应的风温柔抚过卢卡脸颊后消散于西方。在较低的天际线上,彷佛化为酸浆果般的太阳正要沉下地平线。



卢卡抿起嘴来,点了头。



──是啊,我得找出Vivi Lane才行。



这条路前方不晓得会有什么。可能会在途中碰上重要之人,多了新的约定,或者增添一些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务吧。不过就让我化解一道道问题,完成约定,再继续接著抬头挺胸往前迈进吧。最后总有一天,我将找出Vivi Lane,结束这趟旅程。该做的事不过如此而已。



──现在先让我实现与法妮雅的约定吧,希尔菲。



西方天际浮现了希尔菲的微笑。接下来要踏上的绝非是远路,法妮雅约好只要卢卡成功革命,就会把关于Vivi所知道的事告诉他。革命与掌握Vivi线索两件事是紧紧相连的。



「好,我们走吧。」



卢卡甩动缰绳,掉转驴车往东边,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时──



「嗯?」



远方的天际彷佛起了皱纹,大气传来些微振动。



尽管类似雷声,却不是。这是阵有规律的索玛引擎运转声。



卢卡凝视西方天空,地平线上泛红的云霞被内燃机的咆哮撕裂,裂缝中心冒出了复数舰影的轮廓。



「伊甸舰队……」



彼方天际能看到六艘伊甸飞行战舰低空飞行。



卢卡感觉胃猛然一沉。



宛如带来坏运的堕天使般,四艘外形像扁平鱼类的舰影,加上两艘活像金鱼下腹凸起的舰影。



卢卡把眼眯得更细。航行方向恐怕是西南西,前方正是拉兰帝亚系留塔。舰身扁平的是护卫舰,像金鱼的则是运输舰吧?感觉似乎是要运送某种货物。



过去体验过一次次致命险境的卢卡,第六感正发出强烈警告。每当伊甸舰队现身,总是没有过好下场。他们基本上不会直接插手恩宠大地上发生的事,却会间接使出各种龌龊手段干预。那些可是群会从天空眺望地上闹内哄的家伙,尽管尽可能不想扯上关系,但可不能置之不理。



金鱼的下腹部尤其令人在意。里头究竟装了什么?希望他们别又往地表丢什么诡异玩意就好。



飞行舰队简直像在嘲笑卢卡的不安似地悠然往西方航行,最后埋没进橘红色云霞中。



持续用严厉眼神瞪视天空好一会后,叹了口原本僵住的气。



「……唉,总之现在还是不进乌奇奥勒不行啊……」



喃喃自语后,背朝西方甩动缰绳。两头驴用悠闲的步调步履蹒跚地往东走去。



当正夜深人静之时,乌奇奥勒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吊桥仍是降下的,城门内的检查通关队伍也排得很长。



「乌奇奥勒,好怀念啊,在这里发生过不少事呢。没想到竟会再度回来这里啊……」



「……这里的……南瓜派很好吃喔……」



雅思缇用喜欢的食物回应卢卡的感慨。好啦,这下该怎么进城呢……就在卢卡望向来往行人时,一名似乎是出城采买归来的妇女开口搭话:



「那个……你该不会……」



「…………?」



「果然是卢卡!车上的孩子是雅思缇对吧?啊、啊啊……你们回来啦,太高兴啦!欢迎回来!」



晒黑脸庞上渗出泪水的中年妇女双手伸向驾驶座。卢卡轻轻回握了她的手,回应她的招呼:



「你还记得我啊?」



为了掩盖刺青,卢卡此时用土块泥巴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若是没有仔细观察,应该很难发现是卢卡才对。



「怎么可能忘记呢!全多亏了你,我儿子才回家了呀!你可是我们母子的大恩人,忘了还不遭报应吗!」



一听之下,原来在五年前乌奇奥勒暴动之际,她那被领主方徵召去的儿子听了卢卡的呼吁逃离部队,回到了城里。



「大家可都欣喜万分呀。来,快排队,英雄凯旋啦,今晚要好好热闹热闹!雅思缇肚子饿了是不是?别担心,大伙会带食物来让你吃得饱饱饱喔!」



妇女极为激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推著卢卡的背催他。



「呃,等一下,我现在是通缉犯,普通地排队的话会被抓的。我现在还在思考怎么进城……」



一苦笑著耸肩,中年妇女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困惑。



「你说你会被抓?在这座城里?怎么可能嘛……啊,对啊……你还不知道这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



「别在意那种无聊事,快排就是啦!这座城多亏了你才脱胎换骨,我是不晓得其它地方怎样,不过在这里根本没半个人会抓你啦。」



妇女面露哭笑不得的表情催促卢卡。结果她的大嗓门使得周遭的行人都注意到卢卡,接连靠了过来。



「喂喂,出大事啦!英雄回来啦!」「都变这么壮啦!不过雅思缇一点都没变嘛!」



人潮瞬间聚集,看得卢卡焦急万分。要是在城门前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过没多久也会引来卫兵。他可不想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被逮捕。



「英雄凯旋啦!大伙抱歉让个路,让他们先过吧!」「卢卡和雅思缇回到我们的城里来啦!」「今晚要好好庆祝,喝个通宵呀!」



农民与居民们欢欣鼓舞领著卢卡的货车穿过队列中,排队的人们一发现是卢卡都齐声欢呼,毫无怨言地让他走到前头。



在顺水推舟下,卢卡终究进到了城拱门下方。本以为检察官理所当然会准备粗绳出来逮人──



「哦哦,真的是卢卡耶!!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万万没想到,检察官本人竟雀跃迎接卢卡,连旅行证明都没过目就打算放他通关。



「我当时有和你一起出征过喔。就是那次主动出城攻击,拿下领主蠢儿子首级那时!我到现在还是会在酒吧自豪,说自己曾经和卢卡并肩作战过喔!」



感动万分的检察官如连珠炮般迅速说道,一副快哭出来似地擤了鼻水。只见红底白线的上衣用皮带绑起,下半身则是白裤袜配红布靴,是卢卡未曾见过的军服。一看之下,周遭数名相同打扮的卫兵同样对卢卡归来感到高兴。看来是由这些民兵在控管进城检查所。



「哦,原来现在由居民们自我防卫吗?毕竟已经没有领主的私人部队和卫兵了嘛。」



卢卡终于明白状况,笑著问周遭的民兵们。



「虽然领主还是存在,但我们被允许有自治权啦!现在保护这座城的是我们民兵,根本不会有人出手抓你喔!」



根据他们的解释,新任贝托朗伯爵──被居民们称为「幽灵伯爵」──极度害怕沦落到像前任贝托朗伯爵父子遭斩首示众的下场,一上任就马上颁下特别许可证,将乌奇奥勒的行政交由居民代表组成的自治委员会负责,自己逃回距离此地两百公里远的老家生活。



「还真是个胆小的领主耶,虽然对这座城是件好事啦。税金怎么处理啊?」



「缴到公所后再由公务员将领主该得的份送去。虽然只有送一丁点,跟以前完全不能比就是啦。接著再扣除要上缴国和教会的份,剩下的钱都为这座城而用。」



「这样哦~」卢卡感到佩服。既然居民们能用这种方式自治,岂不是一桩美谈吗。



「不过,嗯,还是有蛮多问题啦……也罢,就先别谈这些了。总之今日让大伙一起庆祝英雄归来吧!」



城门前广场在短短时间内聚集了听到风声的居民,用热烈欢呼迎接卢卡。



对于在王都拉兰帝亚及之后巡回的几个都市中都因身为通缉犯,必须留意他人视线的卢卡而言,如此盛情的公开欢迎反倒使得他错愕。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座城时,领主与居民之间对立,进城第一天更突然被卷入暴力事件。不过现在人们脸上表情已充满了自由且豁达的氛围。



「感觉乌奇奥勒好像变了很多呀……」



嘀咕的同时,卢卡仍先友善朝群众挥手。尽管难为情,卢卡十分感谢现在这股人气,也清楚必有用武之处。



「幸好五年前有努力过呢。就是因为有了那件事,大家才会对我们这么温柔喔。」



雅思缇难得语带感慨地对卢卡低语。



「是啊,不管怎样,至少今晚能有顿正常的食物吃,有张床睡啦……」



回应著居民欢声的两人,肚里的虫同时响起。



「啊~好久没吃饱了~好幸福喔~」



「咚唰」一声往床上扑去,笑容满面的雅思缇活像只猫般高兴呻吟。



「城里的居民绝对是勉勉强强才凑到那么多食物给你吃喔,要好好感谢人家啊。」



卢卡边说边坐到沙发上长叹口气。欢迎的盛宴持续到深夜,直到晚间十一点,两人才终于获释,得以上床睡觉。



居民们替两人安排的住处是旧领主宅邸二楼,过去曾将受伤的雅思缇搬进去休养的贝托朗伯爵的寝室。以前这间房内摆满了极尽奢华的家具,现在几乎大多都被撤走,宽敞空间内只剩床铺、沙发以及衣柜。



躺在床上的雅思缇心情十分愉悦。看来是长期以来都得留意当局视线躲躲藏藏,才会中意能够光明正大走在街道上挥手的乌奇奥勒吧。



「这里真的变成一座好城了耶。既不用躲起来,大家人又这么好。」



「是啊,跟五年前比天差地别呢。」



卢卡应声的同时,回想起今日宴会上每个人的笑容。这里的人们即便生活贫苦,仍过得有精神有活力,可说与王都拉兰帝亚完全相反。



「我们会暂时待在这里对吧?」



「是啊。一些大都市已被我们绕得差不多了,直到起义前把这里当成据点或许不赖。毕竟法比安倶乐部的家伙们联系不上我,应该会很头痛呢。」



「好耶!走在路上可以不用遮著脸了!」



雅思缇兴高采烈地高举双手,在床上翻来滚去。



「要是革命成功的话,王国内都会变得跟这座都市一样吗?要是会就好了呢!」



「对啊,为了能让这个梦想成真,得努力才行了呢。」



卢卡也同意她的意见。如今卢卡等人走的路虽艰困险峻,更必须做好大量牺牲的觉悟,不过一旦进行得顺利,如同乌奇奥勒这个居民笑口常开的美好城市将遍布王国境内。这么一来,不惜流血也要持续前进才总算有了意义。



「其实若能不流一滴血变成那样才是最好的呢。」



「是啊,要是事情都能用讨论来解决的话……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是了。」



当卢卡丢出半放弃的结论,旁边冷不防传来其他声音。



「战争已无法避免,所以余才会改行当起武器商人呀。」



「呜哇!?」



惨叫的前方,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弗拉德廉前皇太子不客气地靠近寝室中央,再三观察起雅思缇。



「唔,汝身上还是一如往常没有丝毫雾气,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呀。」



「我说阿勒,要进他人寝室前好歹敲个门嘛。」



连雅思缇都一副傻眼,抱怨起自由过头的弗拉德廉。



「余没有敲门的必要,毕竟见到余上门的家伙只会高兴得浑身颤抖呀。好啦,卢卡•巴路克,余有事要和汝谈谈,准汝怀著满心兴奋端茶过来。」



夜晚时分敲也不敲门就进房的弗拉德廉往沙发上一坐,开口要起茶来。卢卡勉强克制住加速的心跳,拉了呼叫铃拜托侍女端茶来后,对弗拉德廉垂下头来。



「许久没问候您了,殿下。您突然来访让我吓了一跳……」



「余说过别叫殿下了,叫阿勒无妨。不,快叫余阿勒。」



「喔、这……不,既然是您的命令……」



「明明余完美扮装成一名商人,倘若汝用臣子般的语气和余交谈,岂不是白费工夫了吗?就算在只有两人独处的地方也别管这么多,将余视为一介商人对待吧。」



绝对没有商人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对此尽管卢卡敢打包票,但弗拉德廉仍认为自己的装扮完美无瑕。考虑到指出问题点也只会突增麻烦,于是乖乖照办。



「呃,好的。头脑虽明白道理,实行起来也相当困难……好久不见了,阿勒。」



「唔,被男人这么喊挺令人不悦的呀,果然男人还是喊余勒夫连奇吧。」



乾脆好好掐一掐这家伙的脖子一次算了──想是这么想,卢卡仍更改称呼。



「好的……勒夫连奇。所以,您来乌奇奥勒所为何事?」



「来谈生意的。余去见了这座城市的上层。这阵子各地的富裕阶级都想买武器,结果体制派系竟然毫无对策。只要拿点贿赂给公务员,庶民想得到多少小型枪械或魔兽之类的玩意都不成问题。逆转局势之日即将到来,做好准备吧,卢卡•巴路克。」



「嗯,武器非常重要。希望能在起义前增加懂得使用的人呢。」



起义的关键就在于武器。只靠斧头镰刀、锄头铲子的效果实在有限。希望尽可能将小型枪械分发给民众,并教导他们使用。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能持有野战炮。



「把炮带进城内倒是不可能了,除了从武器库内抢夺外别无他法。起义后首先得袭击武器库抢来野战炮。懂得操作炮的人足够吗?」



「从黎维诺瓦带来的八十名炮兵目前都在驻屯地训练中。起义时将预计以他们为中心来操作野战炮。」



有没有野战炮可说天差地别。仰慕卢卡而逃离帝国军跟著他的那些军团兵,往后将成为重要存在。



「唔嗯。」弗拉德廉点头,喝了口端来的红茶后,冷不防开口道:



「余去见了法妮雅公主啦。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位聪明的公主,竟一瞬间看穿余的伪装。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才女。」



卢卡惊讶瞪大双眼。



「见法妮雅!?是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去求婚,毕竟不能交给杰弥尼那家伙呀。不过,她的雾气在识破余是弗拉德廉后,仍未发生丝毫变化。因此就算悔恨,余也是有尊严的,二话不说乾脆地抽身而退。」



彻底无视大模大样躺在沙发上的弗拉德廉说的话,卢卡继续追问:



「法妮雅她样子如何?有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弗拉德廉闻言一副不高兴地瘪嘴,故意慢吞吞喝光杯中红茶,才装模作样抬起头来。



「……公主有话转达汝。」



「…………!!」



「对汝而言是相当难受的内容,做好觉悟没有?」



「……是的,洗耳恭听。」



轻咳一声后,弗拉德廉开始将觐见法妮雅的过程告诉卢卡。



『我会和杰弥尼皇帝结婚。』



『请你忘了那个约定。尽管深知是一厢情愿,我不得不说当时太过年幼无知。在那之后我视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会伤害这个王国。要让市民掌握国家主权,目前时机仍尚未成熟。』



『我将守护王政,卢卡•巴路克。嫁给杰弥尼皇帝巩固两国同盟,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我体悟到这就是身为王族的义务。请容我替戏弄了你的命运一事赔罪……』



『永别了,祝福你能够幸福。请你务必忘了我的事。』



收下法妮雅转达的话语,卢卡沉默了好一会。



弗拉德廉补充道:



「公主别有真意,可别对字面之意全盘皆信。当时她的雾气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心情啊。」



「……不同是指?」



「……别让余开口,太不解风情了。这点程度自己去察觉,才称得上是名绅士。」



弗拉德廉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手叠后腰走近窗边。从他的背影可以默默感受出不再接受更多质问的意志。



卢卡单手搔了搔后脑勺,双手叉胸,将上半身往沙发一倒。



──要我忘了约定?



──当时太过年幼无知?



──革命会伤害这个王国?



不只单方面说出这些。



──还说、水别了?



──要我把你给忘了?



苦闷、愤怒、以及其他各种难以名表的感情交织混杂,化为言语宣泄而出。



「该死,开什么玩笑啊?」



正因为有了和法妮雅的约定,卢卡才会从黎维诺瓦逃回王国潜伏,说服许多志士让自己伫立于反体制势力的核心。不惜对协助者说谎或虚张声势,也努力训练自己能达成不擅长的社交及演讲。尽管受当局严密追捕,仍遮著脸巡回各地,与素未谋面的人们交流,并将自己的意志灌输给他们。现在已来到只需卢卡一声令下,各地的反体制势力就会一齐揭竿起义的地步。



『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一切全是为了遵守这项约定。



为达此目的,卢卡把大多数人都牵扯进来,才走到了今天。



可是。



「要和杰弥尼一起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



卢卡忍不住紧握拳头。



「什么鬼啊?」



怒火转变为发颤的字句。



无法正常思考,混浊激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



──会不会太任性啦,公主大人?



──明明都是听你拜托才拼命做到现在,事到如今又想全部撤回?



雅思缇坐在床铺边缘,直直注视著卢卡的模样。瞧她一脸有话想说,却在三思后选择闭上嘴。



一阵沉默降临。



依然背对著卢卡,望著被染成一片漆黑的窗外景色,弗拉德廉开口道:



「……余没有送盐予敌的兴趣,汝想在此弃权的话就自便吧。不过余可不打算眼睁睁把公主交给杰弥尼。亲眼见过后余确信了,法妮雅公主具有帝位之上的价值。」



「…………」



「很可惜的,目前公主的眼中并没有余。但现在看汝这副德性,余仍大有可为呀。余会靠余的行动,总有一天将公主抱进怀中,汝就尽管在此自怨自艾吧。先走一步啦。」



单方面宣告完,弗拉德廉便大步穿越寝室,如同刚才现身时一般突然离去。



房内只剩下卢卡和雅思缇。



「…………」



「…………」



尴尬的沉默笼罩整间房。卢卡的思绪依然停滞不动,抬头仰望的天花板上交错映照出法妮雅和杰弥尼的表情,内心焦虑万分。



雅思缇看向卢卡的侧脸,看到的是前所未见,既难受又痛苦的模样。



「……我要睡了……晚安。」



只说完短短一句话,雅思缇便熄掉烛台火光躺到床上。



黑暗当中,唯独窗外射进的月光朦胧映照出卢卡的身影。



卢卡一声不吭,就只是望著天花板。



雅思缇则闭上双眼。明明今天走了一整天的路,进到乌奇奥勒后又被欢迎的人潮困住许久,吃得肚子饱饱,只要躺到床上应该能够瞬间入睡,却根本睡不著。



努力想睡著的雅思缇紧闭双眼、翻来覆去、数羊将近一小时,依然没有效果。微微睁开眼一看,卢卡还是将上半身瘫在椅背上,独自一人凝视著天花板。



雅思缇毛躁起来。



自己无法克制的某种东西冲过横膈膜窜了上来。



她终于忍不住坐起上半身,骂道:



「喜欢的人被朋友抢走,所以在闹别扭吗?」



感觉卢卡额冒青筋的不悦透过黑暗传达过来。



「我才没闹别扭。」



「你这不就是了吗?」



「我只是很生气而已。」



「生法妮雅的气?因为她说要和杰弥尼结婚?」



「…………」



「唉~~」雅思缇夸张叹气,彷佛故意叹给卢卡看。



「我说你啊……真的以为法妮雅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



「蠢毙了耶……你就算很会打仗,却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呢。呜哇……蠢毙了耶……」



「……你又懂什么了?」



「我至少明白得和见都没见过的男人结婚有多么讨厌喔。」



「…………」



「法妮雅是把王国的幸福优先于自己的幸福……所以压抑著真正的心意喔。」



「…………」



「我想那句永别一定是用很难受的心情说出口的。可是如果不那么说,你就会依照约定引起革命,造成许多人流血牺牲,但法妮雅却什么都做不到的下场。所以说……法妮雅是不想继续增添你的麻烦了喔。她根本不任性,而只是太温柔也笨拙而已喔。」



卢卡一语不发听著雅思缇的话。明明平时的她肯定会劈头痛骂,此时不知为何还没出口。



沉默了一会后,雅思缇猛然回过神来。自己为何会想替法妮雅发声辩护?自己这个人造人以前从来没去想过人类的心情,也不认为有办法理解。明明自己只是为了操纵米迦勒而制造的兵器(Ark),就算理解人类的感受也没有意义不是吗?



「我说你……脑袋变灵光了?」



卢卡突然露出讶异神情问道。



「……什么啊,说得一副好像以前我很笨耶。」



「……嗯,我认识的你的确是蛮笨的啦。」



「你想找我吵架是吗?要不现在出去外面?」



「不是啊,感觉你……似乎成长了喔?」



「…………」



「原来人造人也会进步喔,那我就放心了。这样你就不会一直是个蠢蛋呢,太好了。」



听卢卡不知为何夸起自己,雅思缇一脸失落回应:



「我的事怎样都没差啦,现在是在讲法妮雅好吗。所以哩,你要怎么办?就这样哭著认输?」



这么一问,卢卡再度沉默了好一会后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房间内空气流通。



吹了冷风一阵子,卢卡才说:



「……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认输啊,我可不是抱著随随便便的态度走到今天的喔。」



「…………」



「……我才不管法妮雅怎么想。我不能背叛那群跟著我走到今天的家伙们,会继续奔驰到终点。」



听了这句回应,雅思缇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内心在想些什么。



「哦,结果你还是要做?」



「……对,接下来不是因为法妮雅拜托,而是我出于自己的意思完成革命。」



雅思缇再度用鼻子哼了一声回应。尽管装得冷漠,仍对卢卡没有变的事实感到安心。



「……那你快点睡啦,从明天起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别一直闹别扭啦。」



「我不是都说我没闹别扭了吗,蠢女人。」



也不管背后卢卡的抱怨,雅思缇用棉被盖住全身。



──到底在干什么啊我?



如此自嘲后闭上了双眼。结果不知为何,还是诱导卢卡往掀起革命之路前进。明明雅思缇从来不希望这样,只希望尽可能远离血腥纷争,和卢卡两人悠悠哉哉生活下去而已啊。



──跟个傻瓜一样。



忍不住对自己傻眼的雅思缇静待入眠,但等再久都等不到睡意。同时她隐约察觉到,坐在沙发上的卢卡也没有睡著。无法入眠的两人就这样默不吭声,度过了相同的夜晚。



用棉被盖住全身的雅思缇缓缓取下右手手套。



「549」



雅思缇仅存的时日在黑暗中浮现蓝光。



──成不成长跟我都没有关系……



──反正马上就要消失了,就算脑袋变灵光也没意义啊。



雅思缇只能怀著闷闷不乐的心情,等待进入梦乡。



隔天──



卢卡和雅思缇两人换上军装,一同造访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的自治委员会,与统治著这座都市的十六名掌权者会面。其中大多是在五年前乌奇奥勒暴动之际认识的人,大致上都对卢卡抱持好感。



然后如同卢卡所担忧的,十六人中果然有人发生了利益冲突,形成了所谓的派系。到以前为止都因为有领主这个共通敌人得以团结,一旦排除障碍自己掌握权力时,便换成内部伙伴开始你争我夺。



这类纷争卢卡并不能轻易插嘴。因为就算平时再怎么温厚有肚量,人类只要一扯到与自身利益相关之处,马上就会展现私心与丑陋的一面。如今应当团结一致力抗王政,卢卡于是刻意避免和内部抗争扯上关系,让他们尽情斗个彻底。此时已经没有时间去管那些了。



下午三点,终于从凝重的会议解脱的两人于要塞内闲逛。



所到之处都有市民们高兴挥手,抢著握手,高声欢呼。由于五年前暴动那时是趁著混乱之际,没能好好道别就逃出了乌奇奥勒,这次算是两人头一次受到民众直接感谢。温暖的欢迎对于通缉犯而言既是感激,同时又有些难为情。



接著,两人也去看了马厩。



里头养了约六十匹马,由民兵负责照顾。见这些马毛色亮眼,调教得相当温驯,马鞍也很新。根据民兵的说法,都是最近从勒夫连奇商会买来的。多亏了弗拉德廉,一般庶民也逐渐得到武器。



「那边的牢笼里有头魔兽喔!本来想说能在战斗中派上用场而砸下重金买来,结果却可怕到没人骑得上去呀!就在这里,请过来看看!」



一名年纪尚轻的民兵骄傲地带著两人来到距离马厩有段距离的铁制牢笼。好奇心使然下往牢笼内望去,浓郁兽味扑鼻而来的同时,一对射出银光的凶狠兽眼从黑暗中浮现。



「哦,贝奥狼啊。」



卢卡不禁吹起口哨。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时头一次遭遇贝奥狼小队,彻底领教到它们的强悍。据传罗曼维骑士团育有大量贝奥狼,在加门帝亚内碰上倒十分罕见。



「这些家伙很强喔。不只小型枪械不管用,想把它们挡下也会被利爪獠牙攻击……」



只见卢卡咋舌数声呼唤,贝奥狼缓缓动起庞然身躯,往卢卡面前靠近。



银灰色兽毛搭配一对银眼,体长约两公尺半,体重大概超过六百公斤。前脚的利爪和从口腔露出的獠牙尖端,都粗得足以撕裂成人。



「名字叫啥?」



「我们取名叫鲍沃,因为它吼起来就像那样。」



「很好,过来吧鲍沃。」



一唤其名,鲍沃便低吼威吓起卢卡,并将鼻头从铁牢笼的缝隙间伸出。



卢卡也正眼注视魔兽的视线,把脸凑了过去。



蕴含杀气的银白双眸映照出卢卡的脸。



「……嗯?」



萌生既视感的卢卡微微歪头。



鲍沃似乎也不再低吼,注视起卢卡的眼睛。



「你……难不成……」



卢卡对这张脸有印象。仔细一看,鬃毛的形状和身上的伤,略混棕色的鼻子也和记忆中完全一致。



「嗷嗷~」鲍沃突然间发出撒娇声,用身体摩擦起铁笼。卢卡战战兢兢地抚摸突出铁笼缝隙的兽毛。



「欸,太危险了吧?」



雅思缇不禁担心,不过只见鲍沃舒服地齁齁哈气,乖乖任卢卡抚摸。



「……不会,没事的……!」



卢卡鼓起勇气,把右手掌直接伸到鲍沃鼻头前。本以为会瞬间遭到吞噬……没想到鲍沃却吐出鲜红舌头舔起卢卡的手。



「果然是你啊……!好怀念喔,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你!」



卢卡露出灿烂笑容,不再畏惧地把左手伸进笼中,尽情摸起鲍沃的头。鲍沃开心张开嘴,更显亲密地舔著卢卡的手。



「……怎样,你们认识吗?它一直跟你撒娇耶……」



雅思缇看著亲密黏著卢卡的鲍沃,似乎有点不太能接受。



「以前我跟法妮雅两人一起骑著这家伙逃离追兵喔。到后来因为需要盘缠而把它卖给商人……原来如此,你现在被勒夫连奇商会买走了吗。好高兴看你这么有精神啊……」



卢卡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眼看都要把脸贴上魔兽磨蹭了。



约莫五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逃出被机兵米迦勒袭击的圣都卡罗维瓦利,在克库黎森林内扎营过夜时,公主法妮雅在蓝胡子部队突袭下遭掳。当时卢卡就是捕捉到这头贝奥狼,藉它夺回法妮雅,并顺利突破敌阵。



「我在这家伙的鞍上和法妮雅一路逃。要是当时没有这家伙,我和法妮雅早就死在那座森林里了。」



甩开敌方追兵之际,它也多次帮上忙。外貌虽十分吓人,一旦控制得宜可是乖巧又聪明。边感受手掌上粗糙舌头的触感,卢卡拜托起民兵:



「欸,我想找这家伙的饲主谈谈……」



一小时后──



「嘿嘿,这孩子好可爱喔。」



「既温驯、聪明、更强悍,无可挑剔喔。虽然它只吃肉,饲料费蛮贵的,不过很有用。」



在城内的练兵场中,雅思缇和卢卡一前一后骑在自掏腰包买下的鲍沃鞍上,由卢卡控制缰绳进行下午的散步。周遭正在训练的民兵们个个胆颤心惊,远离了卢卡他们。



鲍沃瞪视周遭的同时,倒也没有不受缰绳控制,缓缓踩著沉重步伐前进。看在民兵们眼中,控制著贝奥狼的卢卡身影宛如魔王。稍微长长的头发缝隙下可见深红双眸,脸上那道如同闪电的刺青,漆黑装备搭配黑色长披风,脚跨银灰魔兽,胸搂雪白少女──如此组合化为只有卢卡本人才有办法齐聚的伟业,让民兵们肃然起敬。



当试骑鲍沃到后来,民兵也加入队伍训练起改变阵形的方法之时,公所的职员一脸慌张冲了过来。



「大事不妙啦卢卡先生!请你马上来公所,大伙都已聚集到那了!」



「哦~怎么啦怎么啦?起了内哄是吗?」



缓缓应声,职员激动左右摇头。



「真的不妙啦!伊甸舰队装满了帝国军!!突然间从系留塔登陆!而且王国军也陆续聚集啦……!!」



职员似乎太过焦急,解释得模糊不清。不过这下看来,敌人总算有所行动了。卢卡与雅思缇对望一眼,就这样骑著鲍沃赶往公所。



市公所座落于面对乌奇奥勒上町广场的地点。戒备的民兵战战兢兢接下鲍沃的缰绳,带著卢卡和雅思缇前往二楼的办公室。



乌奇奥勒管区长古斯塔柏•帕鲁玛迎接两人,商工会长、技师公会长、粮食库负责人、农业委员长、上町下町代议员各两名、民兵队长们等自治委员会的成员围绕而坐。



管区长古斯塔柏用紧张神情,传达今早急报传回的内容。



「昨晚深夜,伊甸飞行舰队停靠拉兰帝亚系留塔后,竟然让黎维诺瓦帝国军一个师团,约莫一万兵力登陆。现在帝国军正在拉兰帝亚系留塔周边扎营,并开始汇集物资。」



自治委员们眼神中充满讶异,不可置信地互望彼此。民兵队长索西摩•席洛询问道:



「这……表示是加门帝亚王将帝国军召来王国内?」



「详细状况不明。有一说是杰弥尼皇帝为了护卫公主法妮雅,主动向加门帝亚王提议愿意派兵。或许是为了对内对外宣扬即使尚未举办典礼,两国早已结为同盟关系呢。」



卢卡不悦地扭曲嘴角,陷入沉思。看样子进入乌奇奥勒前看到的伊甸飞行舰队中,那些运输舰下腹部就载著一万帝国军。



──杰弥尼那臭家伙,竟然给我跟伊甸联手了……



口口声声喊著要「消灭伊甸」的男人竟然去勾结伊甸,甚至派兵到加门帝亚来。他的目的是──



──宣示不会让我妨碍结婚典礼是吗?



假如卢卡•巴路克暗中活跃的风声已经传至黎维诺瓦帝国,他会采取如此措施防范也不奇怪。



如今比起消灭伊甸,皇帝杰弥尼的行动只想来找卢卡的碴。撼动全恩宠大地的现况,某种意义上来说等同杰弥尼和卢卡间为争夺公主法妮雅上演抢婚大战。



──原本杰弥尼想要「消灭伊甸」的动机就很稀薄。



不过是因为没有其它事可做,才出于有趣朝那个目标前进。然而,在那场加洛勉台地上的纷争中被卢卡摆了一道的杰弥尼,头一次展现像人类的情绪──也就是「憎恨」。



『去找个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啦。』



当时听了卢卡这句话,脸上沾满血的杰弥尼因恨意扭曲,这么回应:



『你这叛徒。我绝不放过你,绝对要杀了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都要杀了你。』



杰弥尼这台原本不抱持感情的电子计算装置,或许到了那个当下,才真正成为一个人类也说不定。



杰弥尼之所以对法妮雅求婚,恐怕也是想对卢卡那句「去找个比你自己更重要的人啦」还以颜色吧。把对卢卡而言「比自己更重要」的法妮雅纳为囊中物,定能大大满足杰弥尼的复仇心。



不会有为了如此无聊的动机决定国家战略的皇帝──虽然很想这么说,对方可是杰弥尼。只要是为了能让卢卡懊恼,哪怕是一两个国家都会轻易摧毁。



──休想。



──法妮雅可不是你的玩具啊。



那个垃圾竟打算利用法妮雅舍弃私心,愿为王国繁荣牺牲己身的崇高精神作为自己的复仇道具。



「这下棘手了吶。如果对手是王国军,还有士兵们对我们开不了枪的可能。不过若是外国的军队,就能轻易开枪攻击我们……」



索西摩队长的声音在办公室内沉重响起。古斯塔柏接著说下去:



「不只如此。王国军旗下的军团陆陆续续聚集到拉兰帝亚周边,开始扎营驻屯。邻近道路都因为运送物资的货物马车塞得水泄不通。尽管不晓得正确数字,至少估计有四个军团,一万以上兵力于拉兰帝亚近郊方圆三十公里内分散驻屯……」



「唔……」自治委员之间发出苦恼低吟。



加门帝亚王终于展开行动。



察觉到各地反体制势力意图不轨,终于愿意动起慵懒过度的身躯,命令主要贵族诸侯们动员兵力。



「王打算以武力凌虐我等。这种行径根本不是君父该做的啊……!」



发出愤愤怒吼的是下町代议员赫克托•乌加特。他是个于乌奇奥勒暴动之际率先与领主的私人部队交战,突破隔离上町与下町间防护壁的勇敢男子汉。



「王终于露出本性了!用刀枪威胁民众的家伙已没有资格称王!更别提竟还引国外军队入国!自由都市乌奇奥勒表达严正抗议!」



「唔……」卢卡心不在焉地回答。刚才赫克托所讲的内容,恐怕是各地政治沙龙内那群演说家不断重复宣扬相同的字句,煽动民众与王用武力一决胜负吧。引国外军队入国的事实,将助长意图推翻体制的煽动者气焰更盛。



「该不会是公主法妮雅要求杰弥尼派兵的?」「确有可能。距离结婚典礼只有两个月,为了不让婚礼受到干扰,才会仰赖帝国之力啊。」「竟然意图引来外国人杀害王国民众?难道公主成了黎维诺瓦宫廷的走狗了吗!?」



空穴来风的妄想越来越荒腔走板,不过卢卡仍默不吭声。他已经切身学习到在这种情势下开口反驳,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同志卢卡,请说说你的高见。」



管区长问起一直沉默不语的卢卡。



「唔……」再度沉吟一声回应,环顾众人。



「我想从这座都市起义,没有关系吧?」



卢卡此言听得自治委员会的成员目瞪口呆。每个人都不禁发出「哦哦……」的赞叹,同时办公室内的大气瞬间升压。



「这是当然……!只要同志卢卡你登高一呼,全乌奇奥勒的居民都会跟随你!你们说是不是呀各位?毕竟卢卡可是拯救了我们这座都市的英雄啊……!」



赫克托豪爽笑答管区长的呼应:



「又有谁会反对呢?乌奇奥勒的英雄这下终于要成为王国的救世主,我们都不支持的话,谁来支持他!?」



民兵队长索西摩相对冷静,以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话道:



「现在无法马上揭竿起义。不只粮食及武器弹药尚未备足,更重要的是训练得还不够。要是依目前状态与帝国军对峙,不出半天我方就全军覆没了。」



「我明白,不过要是拖泥带水,将会出现擅自起义的家伙。就算零零落落地起义,也根本赢不了王国军。若不再多花一个月时间准备,将局势引导向十一月同时起义的话,我们将没有胜算。」



「一个月……我明白了……虽然很困难,我们会努力想办法的。」



获得索西摩勉强的承诺后,卢卡呼吁起在场众人。



「这一个月将会决定胜负。我会把三百六十名私有部队和梅比尔、葛布、强兹奇都叫来乌奇奥勒,希望公所的各位能负责去调度粮食、马草、子弹与火药、还有索玛和石炭。希望民兵能加入葛布指挥,另外还得凑齐机兵替换用零件和维修兵。弭兹奇队将成为我方的王牌,目标就是要创造出让他们大显身手的环境。该做的事多如山积,虽然接下来得大忙特忙,也全是为了让我们改变这个国家。我希望能让全王国境内都成为和这座乌奇奥勒一样自由的城市,拜托各位助我一臂之力吧。」



自治委员会的成员们纷纷板起严肃脸孔,点头回应。尽管各自的葫芦里卖著不同的药,眼下应当击败的对手为体制派这点倒是意见一致。



然后卢卡同样为了破坏王政,打算让自己当上反体制派的领袖。



再度下定决心。



──我要构筑一个弱者不受欺凌的社会,因为这正是希尔菲的心愿。



──为了跟随我走到今天的那群伙伴,我非得起义不可。



确认完自己的目的,凝视著遥远彼方。



──法妮雅,我马上就去你那边了。



卢卡对著天边另一头的法妮雅如此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