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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游行(1 / 2)



四月十五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的街头,有上千人在争抢报纸。



骚动的原因是一流报纸「The Central」上的头条。市民们聚精会神盯着皱巴巴的报纸,有人高兴得哽咽,有人则为了不识字的庶民朗读起内容。



『市民法妮雅归还。「圣女的游行」将抵拉兰帝亚。』



『存活的「悲剧公主」,撼动执政政府。』



『朗哥力亚守备队,归顺于市民法妮雅。』



『现在正有多达千名民众在法妮雅带领下沿北恩大街道西进。「圣女的游行」预计将于二十三日左右抵达拉兰帝亚』──



无论富裕阶层或贫民,无不凑在一起确认报导内容,接着吵吵闹闹议论起来。



「传闻是真的,公主变成天使回来啦!!」「我真的看到了!成了天使的法妮雅殿下鼓励士兵的景象!!她浮在空中,用天使般的声音告诉我们别放弃自由与平等!」「真的还活着!为了拯救我们,市民法妮雅回来啦!」



由于结束艰辛撤退回到拉兰帝亚的士兵到处宣扬他们遭遇的「奇迹」,现在所有拉兰帝亚市民都知道「市民法妮雅」的来龙去脉。因舞台剧《悲剧公主》而对法妮雅抱持同情的社会舆论,无不对搭在飞天机兵上,以天使般的声音宣言的「市民法妮雅」陷入疯狂,满心期待着后续消息。总算在今天,「圣女的游行」的标题出现在版面,于拉兰帝亚引发激情与感动。



「她好像支持共和制喔。说没打算恢复王政耶。那不是很好吗,能代替卢卡的只有法妮雅了!」「再一星期法妮雅就会回到拉兰帝亚啦。各位当然会欢迎她吧!?」「卡谬和马希连不行!市民法妮雅肯定能拯救我们!」



这样的声音逐渐在街头、广场、车站、学校甚至打水区内传开。法妮雅透过米迦勒的扩音器从空中说的那席话,被形容成是被贫穷与败战打垮的市民们的一种福音。



一人──



身穿流行潇洒礼服的她单手拿着阳伞走过,冷冷地用一只眼瞥向市民的狂热。



「又有麻烦事……」



爱洛伊莎•阿尔吉诺嘀咕了充满讽刺的话,朝自己的公寓走去。原本无论战争或外交都照着自己的意思进行,最近却开始蒙上一些阴影。



「杰弥尼怎么会这种时候得忧郁症啦……」



爱洛伊莎边抱怨边走在人群中。明明跟爱洛伊莎透过无线联络,在史上最大规模会战中取胜。结果自那场历史性胜利以来,皇帝杰弥尼彻底没了精神,让马希连率领的议和使节团枯等,一个人窝在柯修塔托。



爱洛伊莎为了报告也亲眼见过杰弥尼,发现他和以前相比毫无生气,简直变了个人。不管报告什么都心不在焉,一点反应也没有。



其实爱洛伊莎隐约明白原因。因为当杰弥尼还有精神时,动不动就对根本毫无瓜葛的爱洛伊莎说卢卡的坏话。



明明把连字都不懂,还是贫民的那家伙拉拔到那种地位的是我啊。明明发誓要当我的随从啊。那家伙却向我说教,挖走我的家人逃跑了耶。真是过分的家伙对吧?现在肯定认为法妮雅被我百般玩弄而饱受煎熬,但我还找碴找得不够耶。啊~啊~好想让那家伙满脑子都是我奸笑的脸喔。想把我的奸笑烙印在那家伙的视网膜上,让他的视野中一直笼罩着我的笑脸──之类的。



当杰弥尼花上数小时对爱洛伊莎猛说这种妄想时,脸上表情可说前所未见的生龙活虎。



──陛下最喜欢卢卡了呢。



──被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朋友背叛,才难过得不得了吧。



──明明他只是想让卢卡也同样想着自己啊……



卢卡之所以背叛,全因为差点被试图继承皇位的杰弥尼杀死。「去找出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吧」──卢卡对杰弥尼这么说完,便挖角梅比尔和葛布离去了。从那之后,杰弥尼与其说为了让帝国繁荣,更该说是为了找卢卡碴而活。失去卢卡后,杰弥尼才首次尝到人类的疼痛,然后为了让卢卡也尝受相同痛苦,想方设法出手干扰。



总结来说,造成史上最大规模会战的原因在于杰弥尼掳走法妮雅,也就是在找卢卡的碴。



假如后世的历史学家知道双方动员合计百万人以上军队厮杀的原因竟只是为了找碴,相信会停下他们写论文的手吧。然后肯定会为了寻找所谓更正当的「真正目的」,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孰不知背后没有其他理由。



──因为是想让卢卡回心转意才奋战至今……卢卡一死,就无法动弹了。



爱洛伊莎独自一人可怜起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



瞧杰弥尼那副模样,恐怕等上一个月,议和会议都不会展开吧。



马希连已经在柯修塔托的宾馆枯等了将近一星期。五百人议会内也产生「这是故意羞辱共和国」的声音,提议召回使节团。结果最后定调帝国军停止侵略对共和国是大好良机,尽可能让使节团在当地待命。不过,如今执政政府只能猜测杰弥尼的盘算,小心翼翼推估罢了。倘若得知原因不是丧失爱宠,而是「丧失卢卡」的话,所有政府相关人士都会惊讶得下巴掉下来吧。



总而言之,现在得──



「去怂恿卡谬才行。」



爱洛伊莎加快返回公寓的步伐。昨天从法比安俱乐部的会员收到卡谬的传话,希望能于白天在爱洛伊莎的公寓碰面。自己这边正好也有事找他。既然目前各政治俱乐部都在唇枪舌战,议论究竟该推派谁担任空出来的第一执政之位,那就得狠狠踹卡谬的屁股逼他动起来。



「该由你来当第一执政喔。能够继承卢卡志向的只有你了,卡谬!!」



爱洛伊莎边走边练习起台词。尽管觉得此举蠢得可以,但卡谬就是个蠢货,直接了当点才更有效。



「我明白了,爱洛伊莎……既然你都说了,也没办法。为了自由!为了平等!我要成为第一执政!!」



嘴上模仿起卡谬,爱洛伊莎预演起回应。



「噢……我爱你,卡谬!!能救这个国家的只有你了!」



接下来只要帮他撸个一发,就会对自己言听计从了吧。只要好控制的卡谬当上第一执政,再来就能交给马希连远距操纵。自己则离开这个国家,回帕葛洛奇昂享受荣华富贵,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抵达公寓前,踏着雀跃步伐上了楼梯,打开二楼自己房间的门。想到再过一会儿就能和这间卡谬当贫穷律师时期住的破旧公寓说再见,实在开心得不得了。



「哦……?」



刚过正午的阳光照射进的房间内,已经看到卡谬。



「噢,卡谬!好久不见,好高兴能见到你啊!」



爱洛伊莎瞬间戴上恋人的面具,一脸感动地贴上卡谬。



「没想到卢卡竟然会输……!我正伤脑筋,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不过这个国家还有你在,就能放心了对吧……!」



在卡谬耳边用甜言蜜语呢喃。若是平常的话,这时就能听到他回以慷慨激昂的台词。



「…………卡谬?」



没有回应。卡谬的双手本来早就该搂到爱洛伊莎背后,现在也没有。



爱洛伊莎移开身体,正面望着卡谬。



「天啊,卡谬……竟然憔悴成这样……!」



原本就是名瘦弱矮男的卡谬变得更加消瘦。眼镜底下的双眼无神,有了黑眼圈,活像在骸骨上涂了层鼠色颜料。一丝不苟的他脸上也难得留着胡渣。



强忍差点喷出口的笑声,爱洛伊莎继续演戏。



「没办法,毕竟输了一场这么庞大的战争……很难要你别沮丧呢。不过你要注意健康啊。有好好吃饭吗?」



双手环抱卡谬的颈部,她微微歪头问道。卡谬微微张开干瘪的嘴唇。



「……昨天……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之后水和食物都吞不下。」



「唉呀……原来你生了病呢。去那边的床上休息吧,我会在旁边照顾你的……」



饶了老娘啦──内心这么想的爱洛伊莎想带卡谬到床边,卡谬却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伸手指向放在梳妆台上的一封棕色信封。



「……我看了那份报告书……吐了……一直哭……边哭边吐。」



「…………?」



爱洛伊莎讶异拿起他指的棕色信封。寄件人的名字是──



『卢那•席耶拉内国军调查部报告书第○一八号』。



恶寒瞬间窜上。



为了确认逃走路径,把视线移向窗外。



从二楼往下方一望,四、五名内国军士兵聚集在公寓前,抬头看向这里。他们拿着的卡斯柯特枪已经装上刺刀。



「……………………」



爱洛伊莎从棕色信封抽出报告书,站着阅读起来。



近十天来所有爱洛伊莎的行动都被写进报告书内。



当中尤其以大标题标注的,是第五天傍晚爱洛伊莎搭上马希连马车时的事。嘲弄卡谬「小毛头」、「早泄男」等对话通通被潜伏在车身底下的调查员听见了。



爱洛伊莎缓缓把报告书放回信封,放到梳妆台上。



接着看向卡谬。



瘦得活像幽灵,连站着都勉强,眼镜底下却发出蕴含疯狂的亮光。



「难道你相信这种不知是哪来的家伙写的薄薄几张纸吗?」



卡谬没有回答,只用彻底干涸的眼神凝视爱洛伊莎。



爱洛伊莎后退一步。传来多数人上楼的脚步声,窗外士兵则增加到十几名。



──中计了。



理解的同时,爱洛伊莎决定放手一搏。



摘下恋人的面具露出本性,扬起嘲讽笑容。



「卢卡会死,都怪你喔。」



这一句话就让卡谬原本幽灵般的身影变得更加黯淡。



「这个国家会灭亡,也全怪你。」



爱洛伊莎吊起嘴角,如此宣言。



尽管卡谬的表情已经黯淡到看不清楚,仍感觉无声的恸哭从他的身体轮廓溢出。



噢,我就想看这样的卡谬,浑身舒畅,好想继续玩弄他。



「马希连将会彻底无视你提出的条件,向帝国无条件投降。战争和外交的败因通通在你。」



爱洛伊莎露出凄厉笑容,给了卡谬的灵魂致命一击。



「……唉,你感觉怎样?靠着许多同志的热情和牺牲建立起这个国家,却毁在你的下半身,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感觉听到无声的临死惨叫传来。一种简直把整个空间都涂上漆黑色泽,未曾见过的绝望形态。噢,实在有趣得无以复加。可能的话,好想继续用言语把这个男人折磨到死。



开口嘲弄的同时,爱洛伊莎打开窗户,跳向外头的街道。



在街道上监视的士兵们见爱洛伊莎突然从天而降,一时间愣住了。



爱洛伊莎朝某位士兵后颈挥出手刀,抢过卡斯柯特枪,如狡兔般迅速拔腿混进人群。



「逃啦!追!快追!!」「是帝国的间谍!大夥别让那家伙逃了!逮住她!!」



眨眼间,士兵的吼叫声和哨声在街道上此起彼落,路人们纷纷尖叫。



卡谬杵在房间中动也不动。彷佛连呼吸都染上绝望的黑色,整个空间逐渐变得黯淡。接着只见他四肢趴地,「噗噎!噗噎!」连续发出奇怪的呕吐声。



明明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呕吐感却没有减缓。「噗噎!噗噎!」边吐出体内的空气,斗大泪珠也从卡谬眼中溢出。



「逮到啦!压住她!!」「别让她自杀!塞住她的嘴!!还有堆积如山的事要问这女人!!」



从街道另一头响起士兵们的叫声。卡谬依然留在原地,继续「噗噎!噗噎!」吐出空气。



十分钟后,宪兵敲了公寓的门,粗暴地将用粗绳捆绑起来的爱洛伊莎推进房间内。嘴巴被堵起的爱洛伊莎动弹不得,侧头部撞上房间地板。



「………………!!」



充血的野葡萄色双眼定焦在缓缓站起的卡谬身上。爱洛伊莎的双臂被加了钢索的粗绳一起绑在躯干上,头发凌乱,脸上可见几块瘀青,鼻子和嘴唇都流着血。



卡谬喘着气站到爱洛伊莎面前,用失去光芒的眼神射向曾经爱过之人。



唔咕咕,爱洛伊莎动起被堵住的嘴。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卡谬已连听都不想听,看向宪兵细声说道:



「……允许你们拷问爱洛伊莎•阿尔吉诺。请让她把至今为止做过的一切都招出来。」



宪兵点了头,一把揪起爱洛伊莎的头发扯她起身。在经过长年研究之下,拷问变得过于残忍,在现今的恩宠大地列强之间禁止对政治犯以外的人使用。爱洛伊莎接下来将遭拷问官长久且缓慢地压榨,肉体和精神都会沦为风干的橘子一般吧。



「唔~~!!唔~~~!!唔唔唔~~~!!」



爱洛伊莎激烈扭动身体抵抗,并以染成血色的视线哀求。



拜托,卡谬,快住手。我爱你。为了你什么都肯做,求你住手。



感觉听到这种无声的哀求。



一脚踏在理智的边缘上,卡谬露出充满疯狂的微笑。



「让我们地狱再见吧,爱洛伊莎。两人手牵着手,永永远远受地狱烈火焚烧吧。那才是适合我们这种罪人的爱情形态。」



「唔嘎!!」爱洛伊莎这声惨叫回答了卡谬。揪着粗绳头的士兵们把爱洛伊莎拖出房间外。一听说逮到间谍,包围着公寓的看热闹民众骂声四起,孩子们也朝爱洛伊莎扔石头。



卡谬一人留在房间内,侧耳听着逐渐远去的喧嚣。



胸中燃烧的热情炽火缓缓失去温度。



只要拷问爱洛伊莎,卡谬泄漏军机,导致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溃败的事实就会浮出水面吧。联合军战败的原因,在于卡谬•洛贝尔粗心的下半身。这个事实将遗臭千年、两千年,甚至万年,世世代代伴随嘲笑传下去吧。



──我只是想建立自由且平等的社会……



卡谬在孤儿院遭受各种不合理对待的环境下长大。十岁那年,坐在冻死的孤儿尸体旁仰望星空,发誓要矫正这个腐败的社会。我要成为正义的夥伴,把那些坏贵族通通赶跑。打造一个只要肯努力,即便是弱小、贫困之人也能获得回报的社会。怀抱着这股仅有的热血,将全部的青春奉献给革命,最后促使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诞生。往后终于能够朝着儿时憧憬的社会迈进。如此激昂后没多久──这个国家又将因卡谬本人的粗心灭亡。



假如马希连无条件投降的话,卢那•席耶拉共和国七千五百万市民将落得被送往帝国殖民地当奴隶的末路。相信能迎来自由且平等的未来而赞成革命的市民们,往后将沦为帝国的牛马,被迫背上劳碌至死的命运。



卡谬从腰际的枪套拔出手枪,直直盯着看。是一把靠打火石和火药点火,除了枪管外均为木制的小口径手枪。



把枪口抵上太阳穴,扣下扳机的话,就能解脱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已经连呼吸都觉得羞愧。像我这样可耻的人,根本不该呼吸这座城市的空气。



卡谬把火药和子弹塞进枪口,并把枪口抵上太阳穴。



「请你原谅我,卢卡。」



他用颤抖的手指搭上扳机。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迈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卡谬早已干涸的脑浆中,掠过卢卡的话。



『我就当灾厄魔王没差。由你代替我成为正义的夥伴,打造弱者不再受践踏的世界吧。这下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家伙也算能含笑九泉了。』



卢卡诚恳的表情浮现在房间内。



抵在扳机上的手指没有动。



──为何在现在这种时候。



──想起那种事。



卡谬的右手颤抖着,右眼滑下一抹泪痕。



停不下来,不停溢出。卡谬潸然泪下的同时,告诫起自己。



──这样下去不行。



──至少得把卢卡的心愿传达给别人。



──得找个人继承卢卡托付给我的大志。



不过能代替卢卡大任的人,又上哪儿去找……



不。



──有个人……



卡谬突然抬起头来。



「有个……再适合当卢卡的继承人不过的人。」



宛如被幽魂附身的卡谬拖着虚弱的步伐走出房间。



在公寓外待命的三名执政辅佐官快步跑到卡谬身边。



「已派出使者要求马希连长官先回拉兰帝亚一趟。预计在回程途中的村庄将他逮捕。」



「法妮雅似乎沿着布拉斯街道南下。同行人数越走越多,现在共计两百义勇兵,千名以上的民众跟随着她。」



「一部分朗哥力亚守备队似乎向法妮雅投诚了。这已经不是游行,而是叛乱,得镇压才行。」



点头回应一脸严肃报告现状的辅佐官们后,卡谬搭上了马车。



「请通知法比安俱乐部的同志们到我办公室集合。还有,进行把内国军指挥权从马希连身上移交给我的手续。同时召集所有内国军士兵在拉兰帝亚集合。」



辅佐官们屏气凝神听着卡谬的命令。这个这阵子消瘦得活像幽灵,根本没办法执行公务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发出一道道非比寻常的命令。



「为了拯救这个国家,请拼命去完成。」



救赎之路唯有一条。不,应该说还有仅存的一丝希望。那么我就把一切赌在上面吧。



将被子子孙孙永远嘲笑的小丑。对这样的命运甘之如饴。不过在这之前,还多了件非得完成的工作。



──只有小丑才办得到的工作。



沿途在脑海中构思接下来的蓝图,回到宫殿后,就像着了魔般开始工作。



──只为当小丑到最后一刻。



完成只有自己能做的任务吧。



†††



四月十九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布拉斯街道──



放眼望去净是绵延绿野的布拉斯街道上,将近千位民众只穿着一袭布衣,有的高举农具,有的双手空空,热闹高歌着朝南方前进。



队伍的前头是一名身穿白色上衣,深蓝裙子的美丽淑女。



她背后跟着两百名身穿军服,装备卡斯柯特枪的义勇兵,笔直抬头直视前方,用自己的双脚凛然行进。



「市民法妮雅,万岁!」「不是悲剧公主,而是救国圣女的法妮雅,万岁!」「大夥儿,一起走吧,圣女会拯救这个国家的!」



参加游行的民众大声赞扬起主角之名。输了战争,原本做好受入侵的帝国军掠夺觉悟的他们,把最后的希望托付给法妮雅,陪她一同踏上回首都拉兰帝亚的遥远路程。



虽眼见事态闹大而感到困惑,法妮雅仍肃然朝前方迈进。无论如何,目前已平安回到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光是这样就幸运了。



原本她并不喜欢这个被命名为「圣女的游行」的夸张剧本。不过在弗拉德廉提醒下,最后选择接受。他给的理由是不搭乘马车或骑马,靠法妮雅自己的双脚走在游行最前方,能让群众更加亲近,喜爱上法妮雅。



「就快到乌列多镇了。余已经派员工接洽乌列多守备队,说服他们接纳游行。相信庶民们又会痛哭流涕着接受汝吧。如同余的盘算,咱们越往前走,前方的天空就变得越灿烂。」



走在法妮雅斜后方的弗拉德廉对她说。



最前头的法妮雅依然直视前方,回答道:



「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出色的导演。」



导演弗拉德廉动用一切勒夫连奇商会的人脉、资金和人才,在沿途经过的城镇和村庄事先安插暗桩,大肆宣传圣女法妮雅的生还,并广发赞扬法妮雅功绩的传单。等法妮雅抵达之际,民众的兴奋也到达最高潮,导致守备队别说逮捕法妮雅,甚至主动护卫起她。现在跟在法妮雅身后的两百名义勇兵,几乎都是在朗哥力亚归顺的守备队成员。



对于这场越走越巨大的游行规模,其实法妮雅本身也感到恐惧。明明以为自己回到这个国家后,会被民众逮住送上断头台,结果等着的竟是民众热泪盈眶的大欢迎。这些全都多亏了弗拉德廉,法妮雅当然很感谢他,不过民众的狂热远超乎她的想像。



「余不过是帮了点忙,其实只是汝七年来的辛劳于此刻得到回报罢了。因乌奇奥勒的丑闻被撤销继承权,又在革命中受民众厌恶,被杰弥尼掳走,最后成了格列高的笼中鸟……肯定度过了满是辛酸的七年吧。不过,无论尝受多少苦难,汝始终为了民众而活。那股真诚的思念如今渗透进面临绝望的民众内心深处,才造就这等狂热。以汝自己为荣吧。」



弗拉德廉朗朗夸扬起来,法妮雅却冰冷回应。



「把这些传达给民众的,正是你写的传单。」



弗拉德廉在沿途城镇和村庄广发的对开本,除了弗拉德廉刚才说的内容,还加了她与卢卡之间的恋爱关系。法妮雅虽对弗拉德廉未经她许可擅自写下那些内容大发雷霆,但前皇太子脸上丝毫不见悔意。



「岂不是很凄美吗?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灾厄魔王』托付的梦想,将由『悲剧公主』继承且实现。民众一旦知道这个事实,卢卡的人气会直接转嫁到汝身上。结果也如汝所见,大成功不是吗?」



法妮雅狠狠瞪了显得自豪的弗拉德廉。



「……我只是见民众为现状伤脑筋,才祈求能加以改善而已。与卢卡之间的个人关系,和政治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请你以后不要再写了。」



「呵呵呵,才不要。」



「没有什么才不要!」



「生气的表情也很可爱呢,市民法妮雅。不过,不做出那点程度的事,世界是不会翻转的。余同样苦思许久,才决定将汝的隐私暴露在大众之下呀。这场游行也多亏这样才成功。如果想继承卢卡的地位,就多少忍受这点粉饰吧。」



无论法妮雅再怎么责备,弗拉德廉也只是愉悦地说出这种话。真不知他究竟是怪人还是能人,是温柔还是坏心眼。实在捉摸不定,令法妮雅头疼。



「能利用的东西就该利用。别忘记汝拥有的只有民众间的人气。汝必须想方设法扩大这股人气,甚至连卢卡之死都拿来当棋子。不做到那种程度,哪里能够实现远大的理想?」



法妮雅边走,边默默听着弗拉德廉的话。尽管火大,却的确是正论。只凭温柔和同理之心,并无法改革世界。身为一名为政者,必须懂得狠下心来利用潮流。



『你所破坏的这个世界,就由我来重新修复。』



为了实现这项约定,也有不得不咽下的毒。



这时,街道前方有匹快马慌张驰来。



马上的是勒夫连奇商会的成员。只见他在游行队伍面前飞跳下马,气喘吁吁地报告:



「拉兰帝亚内的内国军正在进行动员!兵数推测为五千左右,目的推测是前来逮捕法妮雅大人……!」



「唔。」弗拉德廉哼了一声,俯视起这位成员。



「意外地早。本以为执政政府还在忙着应付议和会议,根本没时间管什么游行呢。」



「议和团被召回首都,马希连内国军长官被以国家叛逆罪关入监狱!目前由第二执政卡谬兼任内国军长官,正从各方面想办法逮捕法妮雅大人!。」



「唔嗯……」弗拉德廉陷入沉思。



「革命的英雄马希连突然被捕,加上为了逮捕法妮雅大人动员内国军的事,加剧了对第二执政不满的声音。坊间更传闻他因为败战的冲击陷入精神错乱状态……」



「唔嗯嗯……」弗拉德廉陷入更深的沉思。



「以卡谬而言太躁进了。不过这下伤脑筋,本来打算接下来开始扩大游行的规模,却被对方先发制人了。以目前的阶段发展成战争,咱们无法对抗内国军呀……」



法妮雅轻咳一声,插嘴弗拉德廉和员工的对话。



「我并没打算和政府军交战喔。」



「唔?」弗拉德廉投来讶异的眼光。



「我并不期望流血带来的变革。假如卡谬打算逮捕我的话,我就老实接受吧。看是要解散游行队伍,或者前往首都,随各位高兴无所谓。」



弗拉德廉的表情中展露出失望之情。



「实在算不上聪明的做法啊。相信人性本善也该有个限度。参加游行的人们可不是想看汝被捕,是为了扶持汝当上第一执政。」



「假如对如此亲切的诸位下令上战场送死,恐怕我才会失去吸引力吧。现在我虽被称为圣女,不过我切身体会过,哪怕下错一步棋,都会被反过来骂成妓女。若选择与政府军抗战,民众将会弃我而去吧。」



「唔……」弗拉德廉吞下反驳。法妮雅继续说下去:



「我听说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是律师出身。既然信奉法纪,应该会在动用武力之前听我解释。请派使者去找卡谬,传达我期盼能进行对话。凡事都该先坐下来好好谈。」



「唔唔唔……」弗拉德廉双手叉胸,蹲下身子深思熟虑了一会,冷不防抬起头来,击掌说道:



「由余当使者去找卡谬吧。」



「由勒夫先生你……?」



「对,还有叫余阿勒。余和卡谬有交情,毕竟革命时提供武器给民众的正是勒夫连奇商会呀。比起王族的汝直接亲临对谈,先由认识的余前去缓冲,交涉起来也会更顺利吧。」



「……………………」



这次换法妮雅陷入沉思。弗拉德廉认识第二执政这点实属幸运,不过这位怪人似乎很爱无视法妮雅的意思擅自横冲直撞,把如此重要的交涉托付给他没问题吗……正当她还在烦恼,弗拉德廉已经跨上员工骑来的马。



「刻不容缓,余抢先一步去拉兰帝亚见卡谬。暂且别过了,市民法妮雅。下次再见,就是汝顺利窃取这个国家之后呀。」



露出白皙牙齿爽朗一笑,弗拉德廉鞭子一抽,策马往南潇洒驰去,消失在视野当中。



「……………………………………」



被抛下的法妮雅愣愣望向弗拉德廉消失的方向。



明明法妮雅什么都没说,他却擅自决定擅自离开。突然失去这位游行的策划人,法妮雅带着身后一千两百人,不知何去何从。



风呼啸而过。



伤脑筋,身边没有能依靠的同伴。弭兹奇先一步前往要塞都市乌奇奥勒,四处走访认识的有力人士来协助法妮雅,目前不在此地。



游行突然长时间停止,民众纷纷向法妮雅的背影投以讶异的视线。



「法妮雅大人……?」



一位民众问道。



法妮雅转过身,嘴角挤出微笑。



「……没事。勒夫连奇会长只是想起有事要办,才会先离开……我们继续走吧,得在今天内抵达乌列多镇才行。」



如此回答后,民众不安的表情跟着消失。法妮雅毅然抬头挺胸,再度迈出步伐。民众会敏锐察觉为政者的微小动摇。不能轻易让情绪流露于表,无论任何时候都要挺直背杆,保持面无表情才行。法妮雅将受过的王族教育刻划于心,就这样默默前行……



抵达乌列多镇时,已是傍晚时分。



笼罩着浅红色泽的天空下,一大群民众带着欢呼迎接「圣女的游行」,为数两百人的乌列多守备队队长走向法妮雅,跪了下来。



「我是乌列多守备队队长,名叫班乔•盖尔雷。我等乌列多守备队打从心底欢迎市民法妮雅的到来,情愿归顺市民法妮雅。」



游行队伍的民众顿时欢声大作。如同自己这群人所做的,法妮雅经过的城镇都陆续表达归顺之意,并加入游行队伍。法妮雅越走,时代就越发生变化,参加游行的民众对于能一起见证伟业,都高兴得不得了。有种简直自己也跟法妮雅同样站到历史的表舞台上的亢奋感。



接着,身穿正式燕尾服的乌列多镇长在法妮雅面前恭恭敬敬地将右腿朝后一划,垂头行礼道:



「为迎接法妮雅大人莅临寒舍,已经做好了准备。请您今晚在寒舍内好好歇息。」



法妮雅道了谢,传达她的请求。



「对跟着我走到此地,以及接下来想参加游行的各位,我有话想传达。能否请您帮忙集中人群到广场上呢?」



既然政府军开始行动了,接下来就得设下参加游行的条件。镇长接受了法妮雅的请求,向镇上居民喊道:



「大夥儿,法妮雅大人的演说将于广场举行。能够听到圣女法妮雅的金言呀!想参加游行的人速到广场集合!」



「哦哦!」乌列多的民众当中响起欢呼。一些只想凑热闹的人们干劲十足地跑了起来,传达法妮雅的意图。



不出一个小时,将近两千居民聚集到一处有喷水池的石砖圆形广场。



走上镇长准备的演讲台,法妮雅环顾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



超过四千颗满怀某种期待,闪闪发亮的眼球集中到法妮雅身上。



也许会让他们失望了。做好觉悟的法妮雅开口道:



「和我一起走到此地的各位,以及接下来愿意跟我一起走的各位。我打从心底感激各位如此热情迎接一无所有的我。」



透彻的声音响遍广场每个角落,人群中传出口哨及欢呼,以及如雷的掌声。



「不过,接下来的路程不同以往。政府军将于几天内前来逮捕我。」



这次换群众发出对政府的嘘声。



法妮雅一脸平静看向众人,转换语调,高声道:



「我有无论如何都想拜托的事,才会请各位聚集于此。我的要求只有一个……接下来要跟我一起走的各位,请将所有的武器收进这个镇上的武器仓库内。」



最后一句话让台下的骚动戛然而止。



寂静突然降临,法妮雅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我遭到政府军逮捕,各位也千万不能抵抗。我希望不要透过暴力,而是靠言语的力量改变这个国家。所以,愿意跟随我的各位,请抛弃武器。」



错愕的民众你看我,我看你,接着才有一些民兵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是这样一来,一旦法妮雅大人遭囚禁,会被送上断头台的!」



也有那种可能。只不过──



「假如那是民意,我就接受吧。我相信现在的执政政府和共和制的未来。在送我上断头台前,执政政府应会安排对谈的机会。届时我将把想传达的事据实以告,交由他们判断。」



群众听了法妮雅的话开始慌张,发出哀号。



「一定会被杀的,请住手啊市民法妮雅!」「你是无人能取代的!拜托再重视自己一点!」「请让我们保护你!我们一定能从那群卑鄙的政府走狗手中保护你!」



呼声当中逐渐参杂起对政府的不满。



「竟然要逮捕只是在游行的市民法妮雅,算什么共和制嘛!就算是国王,也不会只因为走在路上就逮捕人吧!」



「卡谬太蛮横了!根本没办法代替卢卡!看我们亲手教训他!」



「能替法妮雅大人奋战牺牲正合我意!没错吧大夥儿!我们根本不怕死啊!」



不满情绪逐渐扩散。法妮雅只是站在原地,静待喧嚣停止。



法妮雅实在静过头的姿态令民众的狂热慢慢冷却,不一会儿重新闭上嘴,视线集中回法妮雅身上。



「……我相当感激各位的好意。为了实现我的理想,各位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夜晚的徐风温柔扬起法妮雅一头长发。一段段清楚且坚定的话声响彻广场。



「我的理想,是建立人人自由且平等,没有战争的稳定社会。若为了实现这个理想造成流血,岂不是本末倒置?在我的革命中,并不期望有人流血。」



广场上鸦雀无声。无论是赞成的掌声,还是否定的叫声,什么都没有发生。唯见法妮雅的凛然身影浮现在苍茫夜色中。



「我相信即使不用暴力,也能靠言语和理性来改变世界。接下来还愿意跟我一起走的各位,请抛弃武器。这便是接下来继续参加游行的条件。」



群众充满困惑。对于法妮雅这太过有勇无谋的要求,完全不懂该如何反应才好。



「……以上。定于明早,太阳升起时出发。感谢聚集在场的各位。」



法妮雅优雅行礼,走下演讲台。总算回过神来的群众开始鼓噪和哀叹。



──没有错。



法妮雅在心中默默呢喃。



──这条路就对了。



或许有勇无谋,或许太过乐观。尽管如此,还是要避免用暴力带来变革。



法妮雅不在意鼓噪的群众,坐进镇长准备的马车,闭上双眼。



隔天一早──



黄铜色的曙光赶走了天空的群星,晨鸟飞过平原低空,「圣女的游行」队列从绿色起伏的另一头现身。



内国军展开行动一事,加上昨天法妮雅那场演说,看热闹的群众及部分民兵离去,让总人数可说不增也不减。与至今为止不同的是,身穿军服的民兵手上没拿武器。从乌列多镇出发前,法妮雅亲自确认民兵们把武器收进仓库,只允许没带武器之人跟上来。



前头的法妮雅依然默默前行。



几名弗拉德廉的部下围绕着法妮雅,后方跟着两手空空的民兵,加上从乌列多镇新参加的庶民群,都以期待与不安交织的表情肃然行进。众人脖子上挂着的环状硬面包是乌列多镇长送的礼物。这是种不占用双手,肚子饿了就撕想吃的量边走边吃,共计一天份的粮食。



街道上路过的行人、货物马车、交通马车都对法妮雅投以支持的呼声。当中不乏中途抛下工作,加入游行队伍的人。这些人似乎是担心驻扎在国境的帝国军,没办法好好做生意。



如今仍停在柯修塔托的帝国军毫无动静到给人一种诡异感。恐怕是在屯积侵略用的物资,但同时也给了共和国重整军力的时间。每个人都担忧紧绷的均衡何时会破灭,并将这股不安转化为对法妮雅的支援。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街道旁的树下休息。那些紧跟在游行后方的精明摊商推了货车一拥而上,卖起面包、汤、肉干和鱼干。由勒夫连奇商会的员工替没有钱的庶民买帐,分配汤、肉和水给他们。弗拉德廉的援助就是如此在暗中支援着「圣女的游行」。



「来,继续走吧。」



结束一小时休息后,法妮雅站起身来催促民众。精神十足的回应声响起,一行人又开始朝遥远的拉兰帝亚前进。



高唱歌颂法妮雅的曲子,手无寸铁的一千两百人穿越一座座丘陵、森林和干燥的荒野,人数也逐渐增加。



没多久,太阳下山,星光开始在蓝色的天盖上闪烁。



「今天在这里过夜吧。」



法妮雅转身向民众宣告,准备起不知第几天的野宿。



弗拉德廉准备的法妮雅专用帐篷搭起,后方民众也铺了分配到的垫子,盖上分配到的毛毯,营火跟着随处升起。大人数的野宿其实十分有趣。欢笑声和歌声此起彼落,还提供了酒类。没过多久,人们的鼻息声在满天星斗下响起。



换上睡衣的法妮雅独自一人待在帐篷内,蜷缩在毛毯中。



一旦沉浸在夜晚的寂静中,不安自然涌上心头。让民众抛弃武器是否太过无谋了?很可能一被内国军逮住,就直接被送上断头台。那么一来岂不是称不上实现和卢卡的约定吗?那场演说或许太过草率了点……



──不,那样就对了。



法妮雅坚定说服自己,挥除不安。



──我的王道不需要流血。



──需要的是改变这个世界的意志,仅仅如此……



身处黑暗当中,孤独的法妮雅激励起自己。毕竟是企图要窃取整个国家,用普通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扭转干坤。



──直到最后都要贯彻我的革命才行。



边如此自我说服,法妮雅边静待睡意降临。



隔天一早,换上女用上衣和裙子后,法妮雅走出帐篷。晨雾朦胧当中,仍有许多庶民缩在毛毯内。法妮雅走过每位民众中间,向已经醒来的人打招呼,大大吸进清爽的晨间空气。



然后当朝日离开地平线,淡红色天空被湛蓝覆盖之际。



「来,出发吧。顺利的话,今天应该能抵达南恩大街道才对。」



法妮雅鼓励众人,游行再度展开。



共同度过漫长时光的一行人之间,逐渐萌生出团结意识。走在最前头的法妮雅毅然的态度和默默的关心渗透进一千两百人心中,让他们越走越喜欢上法妮雅。



街道上的路人中逐渐参杂了一些士兵。这些于撤退时脱离共和国军,自生自灭的人们也开始参加游行。但当他们听到条件为不持武器时都显得错愕,批判起法妮雅有勇无谋。



「又没差!看不惯就别跟来啦!」「咱们已经不想看到暴力啦,讨厌法妮雅大人的做法就别参加!」



慓悍的农妇们对士兵大吼,拒绝他们参加游行。法妮雅的心意传达到游行队伍的每个角落,当中又主要以女性更为赞同。现在跟在法妮雅身后的一千两百人,已经对参加这场不持武器的「圣女的游行」感到光荣。



──感谢你们。



维持毅然态度的法妮雅在心中向赶跑士兵的农妇们道谢。



中午时分──



一行人抵达布拉斯街道与南恩大街道的交叉口。



在那边已有两千名武装民众引颈期盼着「圣女的游行」抵达。



一确认走在最前头的法妮雅,便一起发出了响彻云霄的欢呼。



「市民法妮雅万岁!!市民法妮雅万岁!!」「我们乌奇奥勒的居民从未忘记你的恩情!!」「如今就是扭转干坤之时!!乌奇奥勒愿归顺市民法妮雅!!」



将近五百名装备着卡斯柯特枪的乌奇奥勒民兵将刺刀高高举向天空。



群众的中央,能看到圆滚滚胖嘟嘟,塔布里斯型机兵极具特色的轮廓。中级三队第五阶,引擎五千八百马力。上头搭的人大概是──



「法妮雅!!你看,我聚集到这么多人了喔!!大家都说愿意支援法妮雅,一起并肩作战耶!!」



打开舱门着地的弭兹奇右手拄着拐杖,用不稳的步伐走近法妮雅。



「谢谢你,弭兹奇。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这么多人为我聚集。」



法妮雅牵起弭兹奇的手表达谢意。弭兹奇害羞地说:



「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大家都清楚记得法妮雅没有处罚任何一位居民喔!所以根本不需要我!我只是跟他们说了一声,再来大家都干劲十足……!」



微笑着接受弭兹奇的报告,法妮雅以单手拈起裙摆,收起右脚的礼节姿势回应乌奇奥勒群众的欢呼。优雅的一鞠躬引起更剧烈的欢呼,士兵们的战吼一次又一次冲上四月的天空。



「在出发之前,我有事想传达给各位。请移动到那边去吧。」



法妮雅为了演说离开街道,带领乌奇奥勒的众人来到空旷的平地。乌奇奥勒的居民们满心期待圣女将发表什么演说,却在听完之后陷入混乱。



「要我们舍弃武器?那根本是自杀行径啊!」「根本没听过那么做的抗战!只会被政府军抓起来处刑!」



得到了与乌列多镇同样的反应。法妮雅保持耐心,重复解释自己的信念。



「我的革命不需要流血。当年,我原谅了杀害领主的各位,只因为不需要再流更多血了。这件事令各位感动,于此刻为我挺身而战。假如当时我处罚了使用暴力的各位,如今各位还会响应我的号召吗?正因为我原谅了各位,今日各位才会聚集于此不是吗?……舍弃暴力吧。只会重蹈覆辙罢了。让我们舍弃武器,只用声音诉求吧。若是真实的声音,肯定会传达给其他人的。若不只靠声音完成这场变革,只会替将来留下后患。不停重蹈覆辙,让孩子们也继承暴力,违反了我的信念。请赞同的人舍弃武器,跟我一起走吧。」



从一路跟着法妮雅游行的一千两百人中,也陆续发出说服乌奇奥勒方的声音。血气方刚的乌奇奥勒居民虽纷纷劝起法妮雅,但经过数轮问答攻防后,仍秉持毅然态度,绝不让步的法妮雅的意见逐渐取得优势。



当太阳升过南方的天空──



几十辆满载士兵武器的货物马车结队回乌奇奥勒去了。弭兹奇搭来的塔布里斯型机兵也由其他驾驶代为驶回。右脚踝骨折的弭兹奇人跨坐在驴子上,露出不安的表情看向法妮雅。



「连机兵都不带,真的不要紧吗……」



明明好不容易弄来机兵,意气风发想替法妮雅尽力,却马上就得舍弃掉,让弭兹奇难掩失落。



「我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谈话的。光是你搭着机兵,就会刺激到政府军。这样做是最好的喔。」



安抚弭兹奇后,法妮雅回头转向增加至三千五百人以上的同行者。



「相信今天以内就会遇见政府军吧。请切记,绝不能使用暴力。各位的任务是目击所发生的一切经过,并向世人传达下去。」



就算自己二话不说遭受逮捕,被送上处刑台,在场的大家也会继承我的意志,回乡镇村落传承下去。光是如此,这场游行就有了意义。



──就算我死了,我的意志也会在这些人当中存活下去。



这样不就好了吗。法妮雅静静告诉自己,开始沿着南恩大街道朝西边走去。乌奇奥勒的居民中虽仍有人感到不满,但在一路跟随法妮雅前来的其他人激励下,也战战兢兢加入游行队伍。



不持武器的群众排出长蛇般的绵延队列,庄严肃穆地朝首都拉兰帝亚走去──



看到前方道路筑起刺刀海,是两小时之后的事。



和共和国军的军装相同,蓝上衣配白裤袜,脚穿半长靴的内国军士兵们呈四列纵队,踏出军靴声在南恩大街道上笔直行进。



法妮雅停下脚步,转向身后。



「请停下来。接下来请千万别出声怒吼,静静看着。」



法妮雅以充满决意的眼神看向三千五百位同行者。所有人都倒抽口气,并接下了法妮雅的觉悟。



「……是的,我们不会出声,会见证一切。」



一位民兵这么回答,便响起零星赞同声。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克制情绪,表情充满敌意。



前方道路上,可见内国军以训练有素的动作转变为战斗队形。跟在后方的战列步兵在街道左右的平原上扇形扩展,阻挡了游行队伍的去路。枪口尚未对准这边,而是把枪托拄在地上,呈直立不动的姿势。



光步兵就将近五千。步兵墙的背后可看到炮骑兵队正把炮架从拖拉马匹上卸下,打算以共计十门的大炮对准这边。



法妮雅背后的居民神情紧张地彼此互望。假如遭受二话不说的攻击,我方将无法抵抗,被赶尽杀绝。



不过只见法妮雅往前踏出一步,凛然挺起胸膛,用透彻的声音说:



「我乃一介市民,法妮雅。无意与政府抗战,有话想跟司令官阁下谈谈,请出来相见。」



结果从立正不动的步兵群背后,一名骑在马上,身穿西装的男子现身。



头发凌乱,身形消瘦,上钩的双眼布满血丝,铁青的太阳穴上隐约看到细微血管浮现,一眼就能看出身体并不健康。此人正是卡谬•洛贝尔第二执政。逮捕了马希连之后,他似乎亲自接任内国军长官一职,带兵来到此地。



只见他骑着马来到法妮雅面前,也不下马,从马鞍上以暗红色视线俯视法妮雅。



「事到如今,王族还来说什么?」



一句干枯透顶的冰冷言语。法妮雅虽与卡谬素未谋面,但曾听闻他是位充满热情的正义分子。不过眼前的青年看上去面如槁木,彷佛风一吹就会粉碎,难以想像对方处于正常状态。



「我已经不是王族,且支持共和制。我的希望是回到拉兰帝亚,成为执政政府内的一名议员,寻觅救国之道。请把路让开。」



法妮雅抬头仰望卡谬,以平静的态度转述期望。



卡谬铁青的脸颊斜斜裂开。



不,并非裂开,而是卡谬露出了嘲笑。



「……你分明打算用武力颠覆共和国。证据就是你率领武装群众行军。」



法妮雅转身面对背后的群众,伸手示意他们停止。



「他们并没有拿武器。只是把希望托付于我,一起走过来而已。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带着他们的思念抵达拉兰帝亚。」



哼!卡谬对法妮雅此言嗤之以鼻。



「真正的目的是戴冠称王吧?一旦掌握权力就会废除共和制,恢复王政践踏民众,享尽奢华吧。不愧是被称为妓女公主的人物,着实肤浅。」



法妮雅缓缓摇了摇头,语带真诚说了下去:



「我不否认我希望获得共和国的执政权。我的目的是建筑起并非由王,而是由法来统治的自由且平等的社会。为达目的,必须得到议会承认获得执政权。当然,我不会要求马上。我会从一位共和国议员开始做起,期盼有一天坐上第一执政的位置。」



卡谬充血的眼神中只流露出嘲笑,一声不吭。法妮雅继续说:



「……一场降临于三界的巨大灾厄即将浮出水面,伊甸、恩宠大地、犹大环都将陷入大混乱。我想尽可能以最小的牺牲撑过那场混乱。拜托你了,卡谬执政阁下,请让我成为法比安俱乐部中的一名议员。我想参加执政政府,和各位一同商讨有没有更好的方法能应对逼近的灾厄。」



嘲笑突然间停下,笼罩着刺骨寒意的平淡表情俯瞰起法妮雅。



「……灾厄?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啊?这个国家从以前就接二连三陷入空前混乱啦。再说了,你难道忘了法比安俱乐部受到王侯贵族多少迫害吗?在王都议会中明明老是冷笑着废除我们的提案,事到如今还想成为王族议员,别笑掉人的大牙了啦。这下不打自招了吧,法妮雅公主。你果然是个不该活在世上的人。」



法妮雅仰望卡谬的视线变得锐利。本以为他是位更通情理的人物,难道是近期的混乱让他身心受创了吗?态度未免太过直接且鲁莽。



卡谬让马掉头,回到排出横阵的内国军战列步兵后方。



接着发号施令。



「亲卫兵,举枪!!」



同时,正对着法妮雅的八名亲卫兵单膝跪地,用卡斯柯特枪瞄准法妮雅。



双方的水平距离仅仅十公尺。一旦开了枪,法妮雅的胸膛便会多出八个洞吧。



法妮雅背后随即响起阵阵尖叫与哀号。



别说逮捕,根本是打算当场枪杀法妮雅。无论是谁都没料到卡谬竟会做出如此蛮横的行径。



「法妮雅!快逃啊!」



为了不让卡谬发现而躲在群众背后的弭兹奇大喊。



一起游行至此的民兵们坐立难安,作势冲上前挺身当法妮雅的肉盾。



不过法妮雅抬头挺胸,把左手放到身体斜下方,只用手势加以制止。



不能动!



没实际成声,却铿锵清晰的呼声从法妮雅娇小的背部发出,令群众停下动作。



法妮雅笔直盯着前方举枪的亲卫兵,高亢转换语调。



「我愿接受任何裁决。倘若共和国希望取我性命,我就拱手交出吧。还请各位以我之死,替憎恨的连锁划下句点。为了将自由与平等的社会传给下一代孩子,请彼此原谅,彼此包容吧。」



假如这些话能传达给其他人的话。



在此舍弃我的命也算有意义了。



法妮雅闭上眼,仰望顶天。



卡谬原本就已经够骇人的表情,更添上了一层憎恨。



右手高举向天──



「开火!!」



破嗓的尖叫声脱口而出。



对准法妮雅的八道枪口──



没有迸出火光。



唯有寂静笼罩在彼此相隔的十公尺间。



「!?」



卡谬错愕睁大双眼。



八名亲卫兵无法扣下搭在扳机上的手指。



每一把枪管都在颤抖。



法妮雅缓缓睁开闭着的双眼。



亲卫兵们──隐约在笑?



「……开火!!」



卡谬再度喊叫。



枪声──仍未响起。



八根枪管就只是瞄准法妮雅,默不作声。



卡谬的脸上头一次展现出恐惧。



「你们在搞什么!违反命令得受严罚喔!!开火!!开火!!开火啊!!」



又微弱又不可靠的尖锐破嗓声空虚地搅动四月的天空。



就在此时──



在卡谬身后默默看着事情发展的内国军士兵中突然传出呼声。



「市民法妮雅,万岁!!」



一股彷佛能撼动蓝天般的嘹亮声响。



一瞬的寂静膨胀开来。



「市民法妮雅,万岁!!」「市民法妮雅,万岁!!」



一声、两声,从队列后方不同位置,零星响起相同的呼声。



表情严肃观察着情况的战列步兵们你看我,我看你。



「市民法妮雅,万岁!!」「市民法妮雅,万岁!!」「市民法妮雅,万岁!!」



三声、四声、五声──



几乎同一时间,队列后方又传出更响亮的欢呼。



这些声音不知何时交叠起来,成了一股整齐的合唱。



「市民法妮雅,万岁!!」「市民法妮雅,万岁!!」



彼此互望的步兵们也点了头,发出相同的呼喊。



合唱在内国军中扩散开来。法妮雅有点困惑。士兵们都是庶民出身,是比较了卡谬和法妮雅后,支持赞同的一方吗?不,若是那样,起初的五声欢呼显得太嘹亮,彷佛是经过训练之人的发声……



结果。



微微偷笑的八名亲卫兵互使眼色,将指头从扳机上挪开,并把枪放到地面,向法妮雅垂头。



「我们愿归顺你,市民法妮雅。」



「…………!?」



法妮雅不禁手捂胸口,后退数步,对亲卫兵露出更深的困惑。



亲卫兵是士兵中最勇敢,最忠实实行命令的菁英士兵。这样的菁英竟会八人同时违反命令……



「你们这些家伙……!!在搞什么!起来!杀了法妮雅……!!」



骑在马上的卡谬慌了手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部下造反。不过内国军士兵早已没人听从卡谬的命令,所有人都高喊「市民法妮雅万岁」,亲卫兵也依然跪地不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只法妮雅,连后方跟着的三千五百人都不懂。只能错愕地愣在原地,环视着齐声赞扬法妮雅的内国军。



干燥的风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