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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2 / 2)


由内打开大教堂的门庇护夏珑他们,从地下通道送其他征税员逃跑,而国王那边不敢冒然攻击有圣职人员在的船。



听起来很合理,也获得了伊弗的认同,且伊弗自己本来就打算用这个方式平安逃离。



可是伊弗却对征税员的加入表示否定。



在那种节骨眼,应该没有耍伎俩的余地……不,这样想会太大意吗。



前方伊弗的背影没有任何不对劲。



况且现在只能这么做,没时间了。



「嗯?」



伊弗突然停下,缪里也竖起耳朵。



「从位置来看,是征税员正要赶去大教堂吧。」



空气略为震动。有许多人走过我们正上方。



「动作快。」



伊弗耸耸肩,继续前进。



大概穿越了一个小教区吧,通道终点和入口一样,是个铁栅门。这次伊弗是默默看着缪里咬烂铁锁,溅着火花撕碎。



「宝库?」



上了楼梯,用手上蜡烛一照,见到架子上摆放着许多银杯等珠宝饰品。



「回程拿几样就够当盘缠了。」



伊弗开个玩笑,使眼色要护卫开门。



「锁在宝库里?」



「出入口就是入侵的管道嘛。从大教堂进来的话是从另一边开。」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好啦,你的好心会带来怎样的结果,只有神才知道了。」



她是因为在大教堂才故意这样说吧。



我跟随伊弗等人离开宝库,走上阴凉的石造走廊。



墙上画了圣经故事,还悬挂着教会的徽旗。



我们继续上楼,掀开盖板,从大教堂最富丽堂皇的礼拜堂讲台后爬出来。往上方望去,能见到许多画在厅顶上的天使对我们微笑。



「……」



我当然晓得大教堂会有多么宏伟,但内部却是超乎想象地空洞。



往缪里看,她尖尖的狼耳便前后左右转动,低吼着瞪视伊弗。



「喂,少瞪我。这不是陷阱。」



空洞果然不是错觉,没有人的动静。



「而且这里不是没人,八成都窝在抄写室。跟我来。」



我们继续跟随伊弗。脚步声回响得很厉害,有点吓人。



更让人在意的,是远方依稀传来的地鸣般声响。



「演员都聚到广场上了呢。」



伊弗像是猜到一直望着大教堂正门的我在想什么,说道:



「不过我不认为议会的兵真的会和征税员打起来。城里的卫兵和征税员差不多,就只是住了稍微久一点的外地人而已。就算要冒点危险,也不会和征税员开战吧,多半是对峙到王军赶到为止。」



是这样就好了。这时,我们从中殿来到侧廊,进入有许多房间并列的通道。伊弗果断地向左转,慢慢地敲其中一扇门。



「是我,伊弗。开门喽。」



门上有个恶魔雕像,抱着「在主前静默」的标语。



伊弗一开门,浓浓的墨水和羊皮纸味便扑鼻而来。



「大主教,我带了客人来找你。」



我随伊弗进房时,缪里一起挤进门来,我晚一拍才想到那应该是在提防偷袭。



「客人……?」



接着,我看到一大团毛茸茸的白色物体蠢动起来。那是有着长长的白发白须,面对抄写台蜷缩着肥胖身躯的老迈圣职人员。



「这……真是稀客啊。」



缪里的模样让他很惊讶,不过见她安分坐下以后,显得放心了点。



「这位更稀奇。他就是黎明枢机。」



大主教睁大眼睛看来。



「什么……他就是……」



「我是托特·寇尔。」



招呼是打了,但我不晓得该作何表情才好。假如他就是大主教,那就是知道夏珑他们的苦处却机关算尽,不肯老实认错也不肯私下商讨,汲汲营营只为自保,该受人唾弃的堕落圣职人员。



可是这位伊弗称作大主教的老圣职人员,和我在纽希拉温泉常见的高阶圣职人员没有任何不同。看似有点脾气但学识渊博,经验老到,十分热心于圣职,对酒肉也一样热爱,食欲比年轻人还要旺盛。



不是坏人。



也不是好人。



「………我是劳丝本大主教区的大主教弗莱斯·亚基涅……这个……」



亚基涅显得很疑惑,抓着垂到肚脐的长长白胡须说:



「伊弗,你带他来做什么?」



「履行契约啊。不是说好出事的时候要带你们走吗?」



「出事……?」



「你没听到钟声吗?王军快包围这座城了。」



亚基涅略显错愕,但也没有立刻离开椅子。



就只是受够了似的叹息。



「这样啊。那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救救征税员。」



我的插嘴招来亚涅基的视线。



「大主教,我要打开大教堂的门。」



「开门?不,慢着,等一等。王军要包围这里?是什么原因?决定和教会开战了吗?」



亚涅基往伊弗看,伊弗无奈叹息。



「正好相反。王国害怕征税员逼你们开门会导致教会宣战,所以国王决定把征税员抓起来了。」



「怎、怎么会……!征税员明明是奉王权行动的啊……而且要他们和教会和解就好,根本没这种必要吧?」



「想想是谁在给征税员撑腰吧。就是那个搞事王子啊。」



老主教恍然扶额。



「克里凡多王子吗……他还没放弃王位啊。」



「不就跟你巴着主教位子不放一样吗。」



两人的对话里,充斥着所有想得到的刺。



伊弗讽刺地笑,亚基涅就只是耸耸肩。



「……我不否认,但是……」



「你想说你有你的理由吗?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是这个道理吧?」



其他人上哪去了?



早就逃之夭夭,只有亚基涅留下来独揽全部责任。



「……我可是大主教,只有蒙主宠召的时候才会离开这里。」



「对不起啊,我不是主。」



伊弗耸着肩说,并用拳敲敲一旁的书架台。



「快点收拾收拾,我已经按照契约,把船准备好了。」



「等、等等,黎明枢机阁下说的是怎么回事?」



亚基涅说完往我看来。



大概是在担心夏珑他们吧。



那张怎么看都是老好人的脸,使我无名火起。



「夏珑小姐他们一再遭人背叛,都快要不能相信明天了。可是他们还是情愿牺牲自己,拿起了剑来换取孤儿和其他同伴逃跑的机会,让他们知道还有人愿意帮助他们,带来一点点希望。」



问夏珑决死攻入大教堂有什么用时,夏珑说——



但是砍掉他们的脑袋,我们心里会好过一点。



什么也不会改变。那歪曲的笑容应该不是演戏,而是她真情流露。



然而一想象夏珑在万丈憎恨之中,发现自己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亚基涅时作何感受,我的心里就全都是令人作呕的哀伤。



如果亚基涅是眼眶发黑,满口暴言,不择手段只求生存的丑陋恶徒,夏珑就能心安理得地斩下她的剑了吧。



可是,在椅子上看着我的亚基涅却远不如那种恶徒。大教堂原本应该是有许多圣职人员、见习生与杂工聚集的地方,如今却显然只剩亚基涅一个。



而且也不会有只有他良知尚存,其他都是坏人这种事。大教堂里必定是经过无数论战,最后以教会组织及整个王国中近乎最大的大教堂身份坚守教会立场,在信仰、良心、父母心以及对地位的执念交杂下,绞尽脑汁来处理夏珑他们的问题。



他们有他们的理由。



从亚基涅悲痛的脸即可窥知。



尽管如此,实际上谁也没因此得救。



但现在还来得及弥补。



「大主教大人,我要打开大教堂的门,让夏珑小姐他们进来,从地下通道和伊弗小姐他们一起搭船逃亡,可以吧?」



亚基涅双唇紧绷,强咽口水。



其实现在也没必要征求大主教同意,只要叫缪里盯着他,我自己去开就行了。



征求他的同意,是希望他给出一个交代。



请他勇于面对,别再一味逃避夏珑他们。



「大主教大人。」



当我上前,亚基涅紧闭双眼说道:



「黎明枢机阁下,请听我说句话。」



「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说什么!」



你就这么不想认帐吗?就在我看不下去而大叫之后——



「你们想过逃去哪里吗?」



我整个人都傻了。



为这无聊的问题错愕,也为自己没有答案震惊。



「开门让征税员进来,没问题,走地下通道送他们上伊弗的船也没问题,可是……」



亚基涅边想边说般,彷徨地摸着他白色长须,额头堆起皱纹,面泛红潮,求救似的仰望天花板说:



「可是,对……这样逃跑,我们哪也去不了。这是步坏棋啊。」



「为什么!」



国王不想与教会开战,也就是不会攻击大主教所在的船,应该到哪里都畅通无阻才对,找到合适的地方就能下船了。



「伊弗……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亚基涅惶恐地往伊弗看,伊弗叹口气对我说:



「寇尔,这是观感的问题。」



「观感?」



「征税员们是气到抓狂,抄起武器攻打大教堂。后来门开了,人杀进去,还不晓得发生什么奇迹,他们带着大主教从港口坐船溜走。旁人见到这一切,会觉得发生什么事?」



「……」



我傻愣着动也不动。



「不管怎么看,都是拿大主教当人质潜逃了吧?国王害怕和谈无望,一定会气急败坏地追到天涯海角,因为他要证明王国这边没有瑕疵。那么教会这边会怎么出招呢?」



亚基涅随伊弗的疑问满面愁容地说:



「教宗大人他……眼见黎明枢机阁下这一连串的成功,已经觉得不能坐视不管,积极地想要开战,好彻底翻转局面。这么一来……必然会想在王国明确伸出求和的手之前点燃火种。」



假如这时候,有报告说骚扰教会已久的征税员和王国某大教堂的大主教同乘一艘船——



「一定会直接击沉吧,是我就会这么做。死人不会说话,教会把船弄沉以后,还会大言不惭地栽赃给王国。根本是现成的肥羊。」



伊弗看好戏似的说。



「而且……」



亚基涅如此补充,并过意不去地往我看。



像是在为自己无法帮助夏珑他们道歉。



「你以为开门以后,我们能像你想的那样平安上船吗?」



夏珑满是憎恨的眼就算不全是憎恨,但也不像是演戏。



「您的人身安全,我好歹可以——」



「不是的,黎明枢机阁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亚基涅终于站起,向神诉求般一身悲怆地说:



「被他们大卸八块还算好的呢,但要是他们不愿意怎么办?他们搞不好碰都不想碰我,还不想跟我上同一条船啊!我已经能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用不带愤怒甚至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把我推进地下通道的样子。然后他们会把通道堵起来,坐等王军到来啊!」



夏珑很冷静,很镇定。能坐在仇恨之火旁,静静地注视天平。



开了大教堂的门,夏珑他们会见到我,而我会要他们拿大主教当盾牌上船逃跑。可是夏珑很聪明,可能会像伊弗和亚基涅说的那样,想到自己可能会同时遭到国王和教会的追击,困在海上哪也不能去。



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



并不难想象。



夏珑会让大主教逃走,自己留在大教堂吧。



以完成他们诱饵的任务。



「门千万不能开啊,黎明枢机阁下。」



缪里见亚基涅动作而低吼。



但亚基涅仿佛完全没看见缪里,不停向我走来。



「不能开门啊。只要门关着,就还有希望。开门让征税员进来,就等于是制造他们攻进大教堂的铁证,这样国王就只能处死他们,然后拿暴徒的脑袋请教廷闭一只眼。想救征税员,门就千万不能开。这样我还能亲自替征税员……不,替我的儿女辩护啊!这是最后仅存的希望!」



以自保的借口而言,也未免太合理了。



然而我都来到这了,难道要弃夏珑他们于不顾吗?有机会拯救他们的船,就在地下通道另一边啊?



亚基涅要替夏珑辩护的说词或许不是谎言,但有没有用没人知道。国王需要警戒克里凡多王子作乱,有必要向全国的征税员昭告他的意向,以免同样问题再度发生。



要夏珑他们掉脑袋的理由多得是。



「那这样……我们……」



我说不下去,连气都吸不饱。



亚基涅看着我。



用的是分担痛苦,同病相怜的表情。



「我怎么也无法面对我的儿女,是因害怕那会引起战争。要是我跟他们谈过的事泄漏出去,恐怕会有人说成大教堂被他们攻陷了。」



因此无论看起来再怎么无耻,他也认为比引起战争这种更大的悲剧来得好,而想出了种种对策。



「黎明枢机阁下。」



亚基涅深深吸气,吐气。



「那头狼是非人之人吧?」



我吃了一惊。



他发现缪里的事了。被他握住危险的把柄了。



亚基涅清澈的蓝眼睛和善地注视我紧绷的脸说:



「果然没错。我就是夏珑的父亲。」



他看着缪里跪下一膝。



「那双眼睛,是想咬死我的眼睛。」



缪里低吼着,身形低伏。那随时想扑上去的样子,不只是吓唬他吧。



「你是听了夏珑的故事,认为我是单方面抛弃妻女的冷血负心汉吧。可是你要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是很复杂的。」



「如果你不是大主教,会更有说服力吧。」



伊弗的调侃惹来亚基涅的苦笑。



而我也懂了。没错,他说得对。



亚基涅和夏珑的母亲决裂,多半并不只是因为亚基涅这个圣职人员的自私,也可能有其他诸多原因。



「是啊……我圣职人员的身份确实是原因之一。刚开始明明都是为彼此着想,结果不知不觉就起了争执,最后演变成互相叫骂的丑陋诀别。当时的我真是太幼稚、太愚蠢了。虽然现在也没多少长进就是了……」



那不像在说谎。从缪里压低身体,拼命以低吼搧动怒气的样子来看也很明显。



夏珑的母亲或许是真的决意不再与人类有任何瓜葛。



可是,普通人夫妻都会因为种种问题感情生变了,他们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不会因为他们是圣职人员和非人之人的爱情就比别人特别,充满奇迹。



「黎明枢机阁下。」



亚基涅站起来,温柔微笑着握起挂在胸前的教会徽记,慢慢鞠躬。



「你为我的女儿愤怒、悲叹,还来到了这里,我诚心向你道谢。」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眼前的亚基涅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的事没有半点意义,就只是搅乱这个世界而已。



「伊弗啊,能帮我救救那些夏珑想救的人吗?」



「可以从你的宝库拿点经费走吗?」



「当然可以,就当是我拿去变卖的吧。」



「那就行。在你的船点一堆火吸引官兵注意时,我会在一旁准备渔船。他们这阵子的生活费也包在我身上。」



亚基涅点点头说:



「孤儿院那边应该有个好心的助理祭司在教那些孩子念书,就让他替你的商行工作吧,不吃亏的。」



在伊弗为这话苦笑时。



房外,走廊另一边传来吵杂人声。



『大哥哥。』



可能是觉得没必要隐藏身份了,缪里出声叫我。



「克拉克他们来了吗?」



缪里点头后,我转身来到走廊,正好与从主殿走入侧廊的克拉克对上眼。



「枢机阁下!」



「克拉克先生!」



克拉克接着转身,像在安抚些什么。



随后,一群人影不听他的制止冲上前来。



是一群手拿棍棒锅盆的孩子。



「有种跟我们打!」



「喂!搞错了!他不是坏人!」



克拉克继续努力安抚血气正盛的孩子们。看到他们,我放心得都快腿软了。



「对不起,我有要他们留在公共麦仓……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想跟。」



「没关系。」



「话说回来……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夏珑他们呢?」



我的脑袋像一片死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况。



而且,只留给夏珑他们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希望,要克拉克几个先逃,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



「你是克拉克吧。」



背后传来亚基涅的声音。



「大主教大人!」



「如果你是为了夏珑好,就听从我们的指示,什么也不要多问,好吗?我们要让你们平安逃出城,并且为你们找一个容身之地。」



突如其来的宣告,让克拉克半张着嘴愣住。



「他们都是你孤儿院的孩子吧。」



亚基涅对想保护克拉克的孩子们慈祥微笑,但孩子们都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



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微笑着说:



「这位伊弗会替你们处理当前的生活费,不过未来会怎样还很难说,所以我要给你一份许可证。」



克拉克像是终于咽下哽在喉咙里的刺,喉结上下挪动后说:



「大主教大人请先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只是个小小的助理祭司,权状这种东西——」



「你不再是助理祭司了。」



亚基涅戏谑地说,并授与圣礼般伸出了手。



「我以劳兹本大主教区大主教弗莱斯·亚基涅之名,命你在神之庇护与奇迹之下,担任新修道院院长。」



「……咦?」



「我要给你建设修道院的许可证,你就在那里经营孤儿院吧,教会应该不会找修道院的麻烦才对。资金方面,相信伊弗会捐很多钱给你。」



倚墙抱胸的伊弗不太情愿地皱起了眉。



「如果你保证把这群小鬼全都教成会读书写字的人,我就替你出钱。」



亚基涅不是只会闭门苦思,也是通事理的人。



「来,快准备好。虽不像圣经那样分开大海逃离苦难,从大地底下逃跑也差不多吧。」



亚基涅倍加开朗地说,还拍手吆喝。



「还发什么呆,神也说过做事要合时宜啊。正确的事,如果不在正确的时候和地点做,也有可能变成坏事。」



此刻,克拉克他们还能得救。



克拉克被大主教压倒似的点点头,即使慌张也仍对孩子们下指示。



「黎明枢机阁下,你怎么办。」



我不知怎么回答亚基涅。



「我自己是想向国王或哪个谁说情,请他放留在城里的夏珑他们一条生路。我记得你有个王族作后盾是吧?」



「是海兰。虽然是庶出,实力还算不错,在国内有不少友军。」



听了伊弗的解释,亚基涅放心地微笑。



「这样啊,那就好。希望她尽量把我说得坏一点,把夏珑他们塑造成万不得已才动武。我也会全部承认,照她的说法向教宗报告。」



非这么做不可。



就在我放弃挣扎,要缓缓点头时——



「夏珑不跟我们一起逃吗?」



克拉克开口了。



「夏珑他们要留在城里?……可是他们不就在外面而已吗!」



克拉克搁下看傻了的孩子,跑了过来。



「克拉克,那是——」



「大主教大人!您这是在想什么!请您快开门啊!现在还能救夏珑他们——」



他激动得揪起亚基涅的衣领,伊弗的护卫冲上前去要分开他们,双方扭成一团。



我前不久也做过的对话,只能看着吼叫的克拉克,在心里反驳他的想法。



我已经被他们说服,点头同意了。



可是克拉克爱着夏珑,他应该是满怀着希望跑过地下通道的。



结果才隔一扇门,希望却变成要活活拆散他们的绝望,教人情何以堪。



我是不是不该找克拉克来?



这么想时,一团硬毛碰上我低垂的手。



『……』



缪里用她的红眼睛看着我。



旭日东升,河水奔流,山岳不动如斯。



那双平静沉默的眼睛对我如此诉说。



「大主教大人!」



这一喊之后,克拉克在走廊中间瘫了下来。



我是可以自以为是地对他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人不是能只靠道理过活的生物。倘若道理就是一切,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且人没有那么理智。



我回想起让鸟形的夏珑站在肩上,如贵族般走在街上的情境。



人们立刻以为我身份高贵,唯恐不及地让路。



人世就是这种事堆积出来的。而亚戈也说过,大教堂会如此巨大豪华,也是源自人类这样的性质。



做正确的事,就能常保正确?



这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人不完美,人世自然不会完美。



总会有人被夹在这种扭曲的石磨之间,惨遭粉碎。



亚基涅继续说服哭瘫了的克拉克,伊弗指示护卫为逃跑作准备。



缪里在我身边,要扶持我到最后一刻。



这也是一种结果。



不愿接受,或许是任性所致。



「来,站起来。以后你就是修道院院长了,不坚强一点怎么带领信徒。」



在亚基涅的催促下,克拉克无力地站起。



「再、再让我……看夏珑最后一眼……」



亚基涅听了缓慢但坚决地摇头。



「不可以。开了这扇门,就等于开启战争。就算我向官兵坚称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们会相信我吗?征税员是手拿武器聚集在门口,怎么看都是要攻进来的意思。尽管悲哀,但坏人做出祈祷的样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看起来就像是虔诚的信徒,反之亦然。」



克拉克闭上眼,头重重垂下。



「况且我们有黎明枢机阁下,我相信夏珑他们一定会得救。」



不管怎么想,我都无法给予明确答复。



但是除了这么告诉他,我还能怎么做呢?



「交给我吧。」



亚基涅似乎是因为看透我无法说谎还要我这么说,疲惫的笑容夹着些许歉意。



我能为夏珑他们说多少谎?亚基涅是罪魁祸首,夏珑他们来到大教堂迫于无奈这种话,我能坚称多久?



即使明知想救夏珑他们非这么做不可,我还在为说谎是否正确而迷惘。



一旦赞同,也就等于认同教会组织漠视恶习也有一定的正当性。



更重要的是,说了谎也不一定能救夏珑他们。



这让我觉得很可笑。



人们老是将大义、观感放在真正的想法之前,不敢告诉别人。这样的郁闷,让我开始怨恨神所造的这个世界是多么地残缺又可笑。



「走吧。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但也是神给我们的考验。」



亚基涅为克拉克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算是唯一的宽慰。



至少他们应该能平安逃脱,也不必为往后的生活发愁,还能协助藏匿搭船逃走的其他征税员。修道院就像缪里那番梦话般的期许那样,可说是某种圣地,不能随意侵犯。



但也因此,有时会做出蛮横至极的事。我小时候跟罗伦斯旅行时,就遇过那样的修道院。



我相信克拉克能建立更好的修道院。



看着他与亚基涅同行的背影,我只能祈祷。



若能将教会认可的修道院作孤儿院之用,应该也了了夏珑一桩心事。



克拉克说夏珑是装作不知道大教堂会捐钱给孤儿院,所以她心里某个角落也认为大主教他们是正式认同了那所孤儿院吧。



我试着想象聚集在大教堂前的征税员。



不知夏珑是怎样的表情。



会是为鼓舞同伴与发挥诱饵功效,对议会的士兵咒骂、丢石、挥剑吗。



就算是,他们怀着的也不是恨,而是祈望,就快结出某种果实的祈望。克拉克能和孩子从地下通道跟其他征税员会合,平安脱逃吧。从门外看来,就像是神听见了夏珑的祈祷一样。



真是可笑。



「寇尔,我们也该走了。有人看见我们就麻烦了。」



我对伊弗点点头,像个罪人慢慢挪步。



来到主殿后,我仰望讲台后方由彩镶玻璃构成的神。



背后碰碰碰的声音,就是征税员敲打大教堂门板的声音吧。那是以铁板补强的厚实木门,不拿攻城锤来没那么容易敲开。



那样敲门,是为了吸引所有注意力。



不能白费他们的好意。



『大哥哥。』



伊弗走进地下通道后,缪里呼唤我。



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拼命忽视那声音,走向讲台后的密门。



「别想太多。」



伊弗温柔地拍我的肩,反而让我更难受。



想开门和有何后果的想法交缠不清。



勉强双腿走下秘密阶梯时,亚基涅在地下通道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克拉克。



「这张许可证上面是前前任大主教的名字,万一我被逐出教会,也不会因此失效。尽管放心吧。」



「……感谢大人。」



克拉克如收受圣礼的信徒般下跪,接下羊皮纸卷。



那是建设修道院的许可证。



原本夏珑也该在此见证的。



应该在和解与祝福的钟声中授与的。



想象那个画面,心里就无可奈何地乱成一团。



「我们走吧。」



亚基涅催促克拉克。



通往宝库的门开着。



一切都朝向一个结局流动。



然而我杵在原地,怎么也无法接受继续前进,是因为——



「寇尔。」



伊弗用不耐又动怒的声音叫我。



缪里也咬着我的衣袖,粗鲁地拉。



亚基涅满怀歉意地看着我。



只有我与他们不同。



但这是有原因的。



「请先等一下。」



听我这么说,伊弗无语望天,亚基涅睁大眼睛,克拉克表情疑惑。



『吼噜噜噜……』



缪里也低吼起来,拉得袖子都要撕破了。



站定双脚制止她,是因为我有一定的把握。



「寇尔阁下,我了解你的痛苦。」



「不是的,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我摇摇头,闭眼想象。从天空鸟瞰大教堂那样,想象。



现在,夏珑等征税员生了根一样盘据在大教堂前,周围应该有一大批议会的兵马,手拿长枪试图牵制。更外侧,王军正从远处朝城墙前进。



不管怎么想,这一切状况都是所有人在不情愿下行动的结果,都是因为名义这个观感问题。



国王为了表示征税员是恶人,夏珑他们为了表示自己才是该抓的人,议会的兵马为了表示服从王命。



那我呢?



我真的应该配合他们演戏吗?



不,不应该。



这里面没有任何理想,不过是更为肤浅,形而下的可笑闹剧罢了。



而既然是观感可以解决的问题,应该还有其他解法才对。



换言之——



「这场戏,就不能从别的角度看吗?」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



「你到底在说什么……」



「别的角度?」



『……』



比我更了解社会构造的人们,全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只有克拉克的眼里有点期待,不过那只是因为他仍想救心爱的夏珑,不是期待我的能力。



尽管如此,一度萌发的想法没那么容易消灭。



「修道院。」



这句话让伊弗、亚基涅和缪里面面相觑。



「就是修道院啊,那张许可证啊。」



所有人的视线随我的手指聚向克拉克的手。



「那不就是让夏珑他们来到大教堂的正当名义吗!」



伊弗搔起了头,眼神像是看着嚷嚷着说自己见到精灵的醉汉。



「寇尔,冷静点。你已经不晓得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声狂呼,是来自亚基涅。



「神啊!神啊!太好了!神啊,这是你指引的路吧!」



亚基涅仰天高喊,摇晃着肥胖的身躯跑过来,连警戒的缪里都来不及拦阻就扑上了我。



那虽然也可称为拥抱,但实际上根本是冲撞。



「神啊!感谢你的恩赐!感谢你派来这么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啊!」



经过几乎要把我抬起来的拥抱后,亚基涅转身说:



「没错!还有这条路!开门让夏珑他们进来也圆得了的路!」



伊弗没出声地说:「怎么可能。」而我接着解释:



「就只有这种场面,不会让人们认为大教堂开门是屈服于征税员,也不觉得征税员是来施暴的!」



「认真的吗?征税员都是手拿武器围在门口耶,这不是暴动是什么?」



我深深吸气,回答伊弗的问题。



「是请愿啊。」



人做事有擅与不擅之分。像伊弗可以布下天罗地网,让目标自己掉进口袋里。但这个世界上,直来直往的人还是占大多数,有时还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因为策动他们的情绪就是那么地强烈。



「为孤儿修建修道院的请愿。教会停止在王国的圣务已经好多年,人民等了很久,如今再也忍不下去,所以希望教会开门倾听他们的声音,奉神之名展现慈悲。这样的话,态度稍微『激动一点』也无可厚非吧?」



「呃,这……」



亚基涅也对开始动摇的伊弗说:



「伊弗,这也需要你的帮助。你以前是王国的贵族,只要你说作征税员的后盾是为了让自己重返贵族铺路,教廷那边也比较容易接受。你懂吧?」



伊弗自己也说过,她是像蝙蝠一样立场不定的人。能替教会做事的伊弗若能将爪子深入征税员这群教会的眼中钉之中,也许能达到安抚的效果。



喔不,伊弗表情这么揪结,应该是因为察觉了亚基涅要她去安抚教廷的弦外之音。



「……有钱能赚吧?」



亚基涅挺起又大又圆的肚腩,举起双手说:



「那是当然的啊。」



听起来无凭无据,但亚基涅忽然对我露出强盗般的笑容。



「我们这里可是有黎明枢机阁下啊!不管是要建修道院还是孤儿院,各方阵营都会为了寻求护佑而送来大笔捐款!」



为拯救夏珑他们,我抱着不惜弄脏手的决心来找伊弗。



在这时候逃避,我就是虚伪小人了。



「……我的名字,好像很有影响力。」



我对伊弗怯怯地说。



伊弗的眼瞪到我都要脸红,然后大叫:



「随便你们啦!」



大概是习惯辩倒人,但不习惯被人辩倒吧。



亚基涅孩子似的耸耸肩,叫来傻在一旁的克拉克。



「主角是你喔,克拉克。」



「我、我吗?」



「你不是喜欢夏珑吗?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



克拉克看亚基涅的眼睛瞪得比鱼还圆。



「可是收场需要一点表演,要演到外面那些人完全说不出话来,你们有想法吗?」



亚基涅话中有话地向我看。



他曾经爱上翅膀大到能覆盖森林的黄金鹫。在登上大主教宝座的路上,也许利用这点「演出」过一、两次奇迹吧。



我也只好想起身边的是什么人。



「……交给我办吧。」



缪里对我的回答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摸摸后颈安抚她。



想到这之后她会怎么耍任性,我就浑身无力。不过比起就此从地下通道逃跑,无论什么要求我都愿意听。



「好,那就开始准备吧!过了这么多年,终于要重执圣务了!来帮我做接受请愿的准备。」



为了继续向前。



为了抵抗命运的摆布。



「黎明枢机阁下——喔不,寇尔。」



亚基涅说:



「谢谢你。」



我只能回答:「还不晓得结果会怎样呢。」而缪里似乎不喜欢我这么没自信,在我小腿肚上轻咬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