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五幕(2 / 2)


那么现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解释伊蕾妮雅的行动。



因为──



「缪里。」



「……怎样?」



她应声的语气不像平时那么悠哉。



兽耳兽尾都紧张地绷起。



因为表情也是同样紧张吧。



真希望我猜错了。可是我在北岛,已经体会到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改变自己的想法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说不定伊蕾妮雅小姐没有被骗。」



「……大哥哥?」



我只能对惶恐反问的缪里这么说。



「说不定是她在骗我们。」



兽耳兽尾的毛立刻竖起。



「大哥哥。」



「听好了,缪里。」



我一步也不退让,展现伊蕾妮雅掉在木箱边的契约书。



「这里写的是她商行的名字,叫做波伦商行。这是我认识的人建立的商行,在狼与辛香料亭落成和你出生的时候,他们都有来道贺。」



缪里愣了一下,大概是我的表情和说的话有落差吧,她支吾地说:「感、感谢他们?」



可是,既然伊蕾妮雅是波伦商行的人,事情就容易解释了。



我晓得商行的主人知道并能够接纳伊蕾妮雅的真面目,也晓得伊蕾妮雅倾慕主人。波伦商行的主人伊弗‧波伦是个奉行守财奴之道的商人,但不是个坏人。



然而伊弗‧波伦也有过去。她是温菲尔王国的中落贵族,爵位是丈夫以金钱买来,后来因羊毛买卖破产。后来她自食其力成为商人,风险再大也面不改色,最后成为在南方之地筑起巨大商行的女豪杰。孩提时代所见的伊弗,浑身散发孤狼气息,不过从当时她就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镇上商人猜测伊蕾妮雅是会爱上雇主的类型,说不定还真的让他说中了。



若伊蕾妮雅如此奔波都是为了伊弗,那原因只有一个。



「我的意思是,伊蕾妮雅小姐说不定是打算帮伊弗小姐取回她在王国的爵位。」



这样我就能理解了。比起前往大海尽头寻找存在成谜的新大陆,建立新国家,这样容易理解多了。



向候鸟打听消息,也不一定是她认真的表现,或许只是远地贸易商本来就有这样的好奇心,也更合理。她是羊的化身,且候鸟可能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问候鸟也是理所当然。



从这里觉得她费煞苦心、坚忍不拔,纯粹是个人的想像。



哈勃不是警告过我了吗。



伊蕾妮雅不是普通女孩。与她交谈,主导权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抢走,攻破心防。



假如伊蕾妮雅打从在船长室醒来,知道缪里的存在以及我们感情很好之后,就已经在盘算怎么利用我们,编一套故事应该不会太难。



而最有效的谎言,总是混杂在真实的楼塔,与对手想听的话之中。最后再鼓吹一些成见和偏见作收尾就大功告成了。



谁说羊女应该比狐狸正直?



不就是从不松懈,主宰森林的狼吗?



「伊蕾妮雅小姐她……」



虽然每个字都令人伤心,但我不得不说。



「一直在骗我们。」



这样想就明暸多了。伊蕾妮雅带走了圣人之布,假他人之手转卖优质羊毛,旅费到手就远走高飞。毕竟一旦谎言拆穿,在缪里的爪子和獠牙面前难以全身而退,这个城镇对她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原本就是游走于各大城镇的人,失去这个据点应该不会有多少影响,所以才会住在旅舍里吧。



「可、可是……」



当然,缪里有话想反驳。尽管她调皮捣蛋,喜欢恶作剧,却也有慧眼独具得教人瞠目结舌,几如智者的时候。而她即使经常数落我这个年纪相差许多的哥哥,她终究是一个刚柔并济,人如其龄的少女。



这样的背叛,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吧。



「缪里。」



我轻呼她的名字,伸手要抓她的肩。



但被她拨开了。



「骗、骗人,伊蕾妮雅姊姊怎么会骗我们。」



我懂她为何无法相信。她是真心认为她们能作好朋友吧。



又或者,缪里也被「只属于她们的王国」这么一个梦想给迷住了。



那是她再也不必畏首畏尾,能在世界地图上堂堂标示出来的地方。



「伊蕾妮雅小姐是羊的化身,就算被人攻击,真有危险的时候还能靠自己的力量逃跑。没那么做,不就代表她是自愿出去的吗?」



我知道她很难过,但只能逼她接受现实。



要推翻一度建立的印象并非易事。就像我依然当她是妹妹,她也无法用大哥哥以外的称呼叫我。



可是,这世界并不会事事都顺我们的意。



「缪里……」



缪里缩成一团哭了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扶上她的肩。



这次没拨开我了。



我抱住缪里小小的身体,眼睛不经意地转向仍在房中的大鸟。



以表情致歉后,它颇为无奈似的左右晃了两三次头,飞出窗口。



请大鸟从空中搜寻伊蕾妮雅的念头闪过脑中,不过还是别找的好吧。要是再见面,缪里可能对她太过执著,把事情闹得更严重。



离开了舒服的家园,就是会遇到这种事。我只能更使劲地紧抱缪里,以免她的心四分五裂。



这时,我注意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这里是伊蕾妮雅的房间,待太久自然会启人疑窦。



「寇尔先生。」



就在我要催缪里先离开房间再说的时候,门后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



声音紧接著说:



「斯莱先生有要紧事找您过去。」



缪里抬起哭花的脸,与我四目相对。



「您在吗?」



我对斯莱说过要来银船头旅舍,只要在酒吧打听一下,那些豪爽的水手就会说出我在这吧。



「在,请等等。」



答话后,我再次注视缪里。



「还好吗?」



缪里没有答话,逞强似的将脸埋进我胸口,用力地蹭。



表示她不要紧吧。



「乖孩子。」



我摸摸她的头,她皱著眉收起了耳朵尾巴。



「斯莱先生找我?」



开门见到的,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商人。



「是的,有个小……不,很大的问题,请您尽快回去。」



很大的问题?



年轻商人看看走廊,潜声说道:



「听说伊蕾妮雅‧赛吉儿被议会抓起来了。」



「咦!」



商人的眼紧盯著我。



「罪名是窃盗。听说她从大教堂偷了大量宝物。」



只有意识倒退几步的感觉侵袭了我。



猜错是值得高兴,不过事情仍是往坏的方向倾斜。



「冤、冤枉啊,宝库早就是空的了。我能替她担保,她只有拿等同税额的东西走。」



尽管她依然可能是为了利用我们才说那些荒唐的梦话,可是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是伊蕾妮雅搬空宝库。



「当然,议会也因为您成为共犯而吵得不可开交呢。」



通往海角的路很醒目,又有乞丐待在底下,怀疑的矛头自然会指到我身上。不过,该说服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位商人。



「所以要我出面解释吧?」



「对。斯莱先生也会替您作证,请放心。」



伊蕾妮雅的目的和这件事是两回事。



恐怕是哈勃为了保身,要找个藉口说明宝物的去向才赖到她头上。要责怪很容易,但若我能再听他多诉点苦,或许就能防止这种失控行为了。



「我替您带路。」



商人这么说完就动身离去。跟上之前,我看看缪里,牵起她的手。



「不用怕,神会站在对的人这边。」



缪里在握手前稍作停留,往我看来。



「当然我也是。」



那小小的手这才紧握我的手。



夜色深沉,港都迪萨列夫弥漫著挟带倦怠感,要使人融化的气氛。



酒醉喧闹的阶段已经过去,到处都能见到有人倒卧桌面,聊著不知重复多少次的事。



我匆匆跑过他们之间,冷静地奔向大教堂。



由橙红篝火烘托轮廓,彷佛摆在火里熏烤的港都另一头,能见到大教堂的一小部分。



灯塔有火光,整座大教堂却是静悄悄的。



三人碎步前行的途中,我向德堡的商人询问事情经过。



「主教大人是午后向议会通报,说他让一个羊毛经销商进来徵税,结果一不注意,大部分宝物都不见了。」



「议会就这样信了?」



「毕竟议会标下徵税权是为了替王子做事……而徵税这种事总是免不了纠纷,况且大教堂的主教来报案,总不能装作没听见。」



难道哈勃的状况有那么危急吗?虽然只对话过几句,但我不认为他会做出陷害他人以求自保的事。



不,这是我自以为吧。或者原本就没有哈勃这个人,全都是主教在演戏也说得通。



「那么伊蕾妮雅小姐也在大教堂。」



「对。主教大人和议会干部都在。」



可能正在那里争论不休吧。



「那么有人去伊蕾妮雅的房间搬东西,是议会的人要扣留证物吗?」



这样就能解释伊蕾妮雅为何没有抵抗,搬东西的人自然也不会对酒吧的人说实话。



商人转过身来,缓缓颔首。



「一切就交给神来证明吧。」



说完就继续向前跑。海角底下的几个乞丐,呆然看著我们奔上石阶。



石阶在夜晚的视野比想像中更糟,看不清哪里是悬崖,跑得心惊胆跳。想到踏错一步就要坠海,以及前方还有好长一段就腿软。



不过石阶当然没那么窄。风比白天略强,爬得很辛苦,不过夜景像撒了一地的炭火,十分美丽。



抵达教堂前广场时,四周静得感觉不到一点人的动静。要是出了兵点起篝火,想必会在镇上引起轩然大波。



我在商人带领下绕到后门,有个小伙计在那顾著。他缩著身子,看起来很冷,但一见到我们就挺直腰杆,以恭敬动作敲门。



窥视窗随即滑开,一对不放松戒备的眼向外扫视,接著铁门开了。



「久等了。」



门后的人有个大肚腩,身穿直条纹衬衫。腰带在右侧往下垂了一大段,胸口佩有羽饰。



看那身典型城镇士绅的穿著,不是曾当过商人就是富裕的工匠公会会长。



「我是议员提欧。」



「我是托特‧寇尔。」



他接连和我跟缪里握手。



「我们接到主教大人报案,正在检查宝库。」



「议会相信主教大人的说法?」



走廊上,提欧面对我的质疑而无奈一笑。



「怎么会呢。宝库空成那样,区区一个经销商根本偷不了那么多。」



按理来说确是如此。



「可是主教大人就是认为她办得到,所以才搞得我们都得爬上来。」



「她能怎么偷?」



除非会魔法,否则办不到吧。



才这么想,提欧动作老练地靠过来耳语:



「他说大教堂里有很多密道和密室,伊蕾妮雅就是用密道一路送到海角下,用船运出去。」



「……」



我不敢置信地往提欧看,而他耸耸肩说:



「密道的事其实不该告诉任何人,大主教是害怕盗宝嫌疑落到自己头上才出此下策吧。总比绞刑绳套到脖子上才后悔来得好。」



意即这是场苦肉计。



这么说来,哈勃真的就是主教本人吗?唏嘘自己实在没有识人之明时,提欧更直接地大叹口气。



「不过最大的问题是,主教大人都不清楚密道的位置。」



「咦?」



我往提欧看,见到他眉皱得鼻梁头也歪了。



「主教大人是在垂死挣扎吧。不知道他是想在教会和王国起冲突的时候保身还是敛财,总之他自己偷偷把宝物送出去藏起来或卖掉。直到徵税的人来了,眼看这件事就要曝光,于是用尽任何手段想蒙混过关。」



这么说来,主教到底是不是牧羊人哈勃?吝啬又贪心的主教本尊,没理由在这时候还想隐瞒密道的位置。



哈勃见到礼拜室和圣坛之间的普通宝库里还有个秘密宝库时,显得非常惊讶。而见到事情有二就认为有三是人之常情,有更多秘密也不足为奇。可以理解他想把机会赌在还有密道的心情。



而且从宝库盗宝,怎么想也不会走海角的步道。走在那条路上,从镇上看得是一清二楚,况且底下还有乞丐聚集,即使趁夜偷搬也很难掩人耳目。



「所以各位正在这里找密道?」



「不得不找啊。虽然主教大人的说词很难采信,但要是不信就等于说主教做贼的喊抓贼。这种事必须向国王禀报,到时候主教大人就要上绞刑台了。要是侍奉神的圣职人员冤死在这,迪萨列夫就要被诅咒了。」



看来他们是经过几番纠结才决定来这看看再说。



能肯定的是,这宝库里原本有堆积如山的宝物,可是现在全没了。



据说水底下也会有漩涡,将误闯的船只拖下去。



伊蕾妮雅就是遇上了这种事。



「既然这样,我也来帮忙……」



我看著缪里这个搜寻密道最佳良伴如此说道,然后发现既然有缪里在,找密道不是问题。所以无论其他密道存在与否,问题在于确认之后的该怎么办。



因为假如还有密道,会让伊蕾妮雅的处境更不利。



且在宝物遭盗的情况下,密道一定会用来盗宝。知道其存在却刻意隐瞒,合乎神的教诲吗?知道隐瞒密道存在就能解救无辜,这样也要说吗?



问题还不仅如此。



当伊蕾妮雅洗清罪嫌,哈勃就要因诬告而问吊了。



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走上了一条窄得可怕的路。



光线阴暗,只能看见脚边两、三步的地方,且路途左弯右拐。接下来该往哪里踏?要相信谁的说词?



当然,最好的选择是找出真正盗宝的犯人。



可是人并不是全知全能的神,神又鲜少呼应人的呼唤。



感觉脚步霎时变得沉重,教堂里的阴暗更深了。



装设于走廊的烛台,点著稀疏的火光。



走过烛光下,我们终于抵达宝库门前。



三个穿著类似提欧的人聚在门前,束手无策似的对话。



一注意到我,他们一个样地摘下帽子。看来都是商人出身的人。



「主教大人和斯莱先生都在里面。」



我应言进门。这间宝库依然装满杂物,里头伪装成层架的密门敞开著,斯莱正往里头窥探。



「喔喔,寇尔先生。」



「状况我在路上听说了,现在怎么样?」



「这座教堂年代久远,不晓得哪里会有什么秘密。听说很久以前,北方岛屿地区还有真正的海盗那年代,这里有过一场战役,大教堂即是当时最后的要塞。这狭窄的入口里面的宝库,可能是为了笼城战而造的。」



站在门口,能感到风由后往前吹。可见里头有气孔,空气从那流出去。



我扶著布满岁月痕迹的石墙,怀想过往。遭受海盗袭击的人们逃进这里,在狭窄通道里持枪举斧埋伏敌人。通道只有一个人宽,手难以活动,即使是弱小的老人和女子也能守上好一阵子。



适合存放宝藏的地方,也适合保护人命。



「主教大人在里面?」



「对,他认为里头还有密道,经销商一定就是从那里送走宝物。同时遭殃的那位小姐也在里面。」



斯莱似乎也对哈勃的说词不以为然,不过对哈勃来说是拚了命在撒这个谎。当然,这也攸关伊蕾妮雅的生死。



可是谁说的才是实话,目前仍毫无头绪。一个人不能同时坐两张椅子。



我能做的,就只有做出不会让两张椅子摆在一起的选择。



「我认为主教大人的说词根本是无稽之谈。」



「就是啊。主教应该是被人发现自己把财产处理掉才想栽赃嫁祸。」



斯莱冷冷地说。鉴于这座大教堂与其他教会组织对王国的所作所为,那也许是当然的反应。



「我去和主教大人说几句话。」



「知道了。我和部下去找其他地方。」



见通道深处有些微火光,我就不拿烛台了。楼梯很陡,我让缪里先下去,再扶著她的手走。



每下一阶,我的思绪就更深一分。



这问题无法靠缪里的力量解决。说服哈勃,请他别再坚持伊蕾妮雅是犯人后,我还有必要站在他这边,告诉人们他不是坏人。但若哈勃就是主教本尊,不是什么牧羊人,甚至宝物真的是他偷的,又该如何是好?



更进一步地说,当一切真相大白,哈勃就是主教,也是犯人时,我能在判罪议决上为绞刑投下赞成票吗?



若他长年吸取民脂民膏来敛财,又为保身挪用那些财产,他当然该负起应有的责任。就算是小孩,在某些地方偷面包都要剁手了。窃占如此庞大的金银财宝,无论有何方神圣的护佑都没救了吧。



犯罪就该受罚。



最后只看我决心够不够而已。



离开充满温泉的享乐之地,要在这个残酷的野蛮世界求生的决心。



「缪里,我──」



就在我开口这一刻。



「大哥哥!」



缪里回头大喊。



接著想在狭窄通道中硬钻过我身旁,但为时已晚。



背后的门已经关上,并有「喀铿」的上锁声。



「可恶!」



缪里好不容易钻过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往门板扑,但得到的只有沙沙的刮铁锈声。层架背板是一整块厚实铁板吧。



缪里转过身来,在黑暗中抓起麦谷袋,想恢复狼身。



而我无法制止或予以肯定。



因为满脑子都是应就在门后的斯莱。



「为什么?」



三个字道尽了一切。我们被斯莱困住了,不是误会也不是意外。要上密门的锁,得跪下来将手伸进层板底下才办得到。



我蹒跚地爬上楼梯,在缪里头上捶打铁板。



「为什么!」



对方当然没回答,我其实也不必问。谁说的是实话,已经由行动证明了。



从宝库窃走宝物的不是别人,就是斯莱。



我并不愤怒,说不定连讶异也没有。



心中只有巨大的失望。



「大哥哥。」



缪里的红眼睛从手臂底下看来。



凭她的尖爪獠牙,说不定能击穿铁板。



可是有个问题。



「在这么窄的地方?」



缪里的人形虽是个瘦小少女,狼形却大到我能骑在背上。



她似乎没想到这点,眼中的红稍微褪色,焦躁地四处查看。



「只要头能钻进去,大概就……」



「在这里试这种事太危险了,我们先往里面走。」



缪里不甘地点点头,随我移动。



结果在里头房间,我们发现了伊蕾妮雅手脚被缚,倒在地上。



「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冲上前,想摇她的肩却临时停手。见伊蕾妮雅不省人事,缪里先凑近鼻子检查有无受伤,最后闻闻脖子。



「好像是昏倒了,头上有个包……」



应该也是被骗来这房间,从背后捱了一棍吧。



「伊蕾妮雅姊姊、伊蕾妮雅姊姊!」



缪里放松戒心,轻拍脸颊喊她。



一会儿后,伊蕾妮雅轻声呻吟,徐徐睁眼。



「缪里……小姐?」



「太好了,你怎么样?」



伊蕾妮雅按著头,缓慢起身。



总算站起之后,她难为情地微笑。



「我真是只笨羊,完全掉进陷阱了。」



伊蕾妮雅长叹一声,重整心情说:



「结果我又被你们救了。」



这话让我和缪里脸都僵了。她立刻察觉异状,往我们背后那条狭窄通道看。



「该不会,那个……」



这不是掩饰得了的事。



「对。就在刚刚,我们也被关进来了。」



伊蕾妮雅脸上没有表露失望神色,这是源自商人的圆滑机敏吗,还是来自至少没落单的安心呢。



总之,先确认现况再说。



「……伊蕾妮雅小姐,你是被德堡商行的斯莱关进来的吗?他说主教大人告您窃盗,现在有群人在这调查就带我们来了。」



「他也是用一样的伎俩。主谋多半就是斯莱,主教大人那边……应该无关。被叫来大教堂之后,我一眼也没见到他。不是已经杀了他,就是给他点封口费,要他离开这里。」



听伊蕾妮雅垂下视线,回溯记忆般这么说,我背脊一凉。



希望至少是后者。



「可是我早该发现的……能从这间宝库偷东西出去的人,肯定是当地人。如果是主教大人自己运出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可能在教会与王国交恶的时候办到。既然如此,我应该更小心谨慎才对。更何况我们的行动很可能早就被犯人知道了……」



在我们打听伊蕾妮雅的背景时,斯莱也从他的情报网掌握了一切。根植城镇的商人,就是在这种世界里打滚。



「主教大人说的秘密通道呢?」



伊蕾妮雅以乞怜般的表情望向房间一角。



「应该是胡诌的吧,这里顶多只有那个气孔。」



门一开就有空气流入,就是因为它吧。



「不过……这样我又不懂了。他们要怎么从这里偷走宝物?就连哈勃……喔不,连主教大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啊。」



听我说溜哈勃的名字,伊蕾妮雅嗤嗤笑起来。



「他向您承认啦?」



「……你也晓得啊。」



「那是这镇上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没拆穿罢了,以为成功骗过大家的人只有他一个,所以才会被人利用吧。」



你不也是利用了这点吗。想这么说时,我注意到她另有含意的眼神。



「是啊。因此,我敲门的时候是认为胜券在握,结果……落得这个下场。羊还是赢不了牧羊人呢。」



不知该不该笑时,伊蕾妮雅继续说:



「可能是头被敲醒了吧,知道斯莱才是幕后黑手的那一刻,我也想通宝物是怎么偷走的。」



我下意识地望向层架,剩下的都是应该先处理的大型物品。



「就是趁送食物的时候。」



「……啊!」



这世上,上坡和下坡哪个多?



从海角底下直达顶端的石阶,是出入大教堂的唯一途径。石阶日夜暴露在人们的视线底下,还有一群乞丐看著。



如此一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设法让任何人都不会看见,另一种就是被人看见也不怕。只有运送食物的商人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如同去程上坡,回程就是下坡,送货进来的人一转身就是带赃物走的人。这里只剩下大型物品,是因为体积比送来的食物大,无法偷运出去。



「不空手而回乃是贸易的基本,这样能多赚一倍。」



「所以斯莱知道徵税顺利才那么吃惊吗……因为他早知道除非找到这个秘密宝库,教堂里凑不到价值五十金币的东西。」



「他应该有付钱给乞丐,要他们监视我们,所以知道我们既没有搬著堆积如山的家具下来,也没有背著那个巨大的金盘。」



「这么一来,他就会发现你拿走的是个体积小又非常高价的宝物了。而这个宝物,一定是藏在秘密宝库里。这表示他们的恶行摆明已经暴露在他人眼前,才会打算在被人发现犯人就是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



我边说边叹息,对商人动脑筋的速度抱起莫名的感佩。



而伊蕾妮雅还这么说:



「他们还顺便搜查过剩下的宝物了吧。这种事总不能问主教。」



缪里随这话站起来,走到蜡烛照不亮的角落再回来。



手上拖著一条毛毯般大的布,应该是用来裹圣遗物存放箱的布。看来斯莱也不认为这是贵重物品。



「只剩下这个了。那个霉味很重的箱子整个不见了,底下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群贪心鬼挖过的痕迹,可以把我们全部塞进去呢。」



缪里说完贼笑起来,大概是想像了斯莱几个拚命挖洞的样子吧。



「对了,大哥哥。」



「怎样?」



「我们有时间这样闲聊吗?」



她的眼睛在说,罪人就该受到制裁。



可是还有件令人在意的事。



「斯莱会把我们怎么样?」



伊蕾妮雅也是思索的表情。



「……只是想封口的话,把我们推下断崖还比较快,可是他却将我们都关在这里……大概是为了嫁祸吧。盗宝的事总有一天会曝光,若不另外找个犯人,人们迟早会发现真相。」



「可是,他要怎么做?」



在这状况下,交给议会也不会像强盗规矩那样立刻处斩,好歹会先经过审判,而我不认为那会对我们不利。



毕竟在关系到议会的审判上,有海兰在我们这边反而是我们占上风,更别说镇上的人对我深有好感,甚至称我为黎明枢机,事情肯定对我们有利。



斯莱应也知道这点,伊蕾妮雅也是。



这样我就更不了解斯莱的行动了。



「呃,你们在说什么啊?」



缪里不耐地插嘴了。



「这里有宝物被偷了耶?要是这里有人,就会被当成犯人啊。」



爱恶作剧的缪里经常被逮个正著而捱骂,有很多百口莫辩的经验吧。



可是这不是小孩的世界。



「缪里,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这世上有个叫审判的东西。在那里,人们会透过辩论寻找真相──」



到这里,我话就停了。



透过辩论寻找真相?



我不禁环顾四周。这房间只有一个出口,四面都是石墙。



主教应是冒牌货,自称议员的人也多半全是斯莱的心腹,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大教堂也鲜有他人出入。



在这种状况下还谈什么?



简直愚蠢。



「死人不会说话吗。」



「就是啊,不赶快逃出去就惨了啦!」



缪里话一说完就从袋子掏出麦谷含在嘴里,脱光衣服。为她行动之迅速迟疑之余,我想起缪里不喜欢我看她变狼,立刻转头闭眼。



直到有毛摩擦脸颊才睁开。



『头好像挤得进通道。』



缪里把头塞进通道入口,往里头挤一小段就回来了。



『如果可以全力撞上去,这种门根本──』



她沿著通道往上望,话跟著断了。



并受到惊吓般向后退。



我跟著往上看,见到一条蛇爬下楼梯。



蛇?



『这是什么……水?』



我当下就想到那会是什么。



「缪里,退后!」



紧接著,通道彼端亮了起来。光愈来愈强,摇摇晃晃地顺楼梯而下。



『哇哇哇!』



全世界只怕母亲一个的缪里也夹著尾巴向后跳。



蛇以更猛烈的速度向下爬。



那是身缠烈焰的,大量的油。



『怎、怎么办,这样……』



缪里慌慌张张地往通道看,好几次想冲进去却又忍住。



火一转眼就扑满通道,黑烟堆满房顶。



冲进去绝不会平安无事。



而且火蛇还逐渐爬进房间内部,无处可逃。



或许是这样反而好,我没有自乱阵脚,告诉自己只能利用四周资源,将心思全放在求生上。



「缪里,把架子全推倒!」



缪里也霎时明白我想做什么,转身扑倒层架,用鼻子往火蛇顶,将它推回去。虽然层架是木制,还是能挡住油吧。这房间四面都是石头,只要挡住油就不怕火焰从脚底烧上来了。



但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持续到缪里推倒两、三座层架,堆在通道口为止。



原本烛光也照不到的房间里侧也满映红光,那里有一堆小山般的薪柴。



接著,著火的油也开始从房顶的通风孔流下,点燃那些柴。



适合笼城战的地点,也适合关人。



「只要烧死我们,再当作宝物也一起烧了,麻烦就圆满解决了。」



伊蕾妮雅半笑著呢喃。



『唔唔唔……!』



缪里低吼著朝熊熊燃烧的木架堆压低姿势。



我吓得浑身发毛,冲上去挡她。



「缪里!冷静点!没用的!」



『反正不试试看也是烧死在这里!我还有机会把门撞开!』



她跟著抖动身体把我甩开,并在我再度喊她之前消失在通道里。



「缪里!」



吶喊被撞击铁门的轰隆声盖过。



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好几次深呼吸的时间。



当我注意到,狼已经从火焰与黑烟中跳了回来。



『啊呜……啊啊!』



缪里没能顺利著地,直接横躺倒下。全身冒著轻烟,前脚和后脚爪之间还有火光闪动。



「别做傻事啊!」



不知是烟熏痛了眼睛,还是脚著火很痛,缪里站也站不起来。我马上扑向她的脚,用双手紧紧包住狼掌。



火也烧伤我的手,滋滋作响。



缪里不知是痛还是恐慌,不断挣扎。在伊蕾妮雅帮助下,我用全身重量死命压住她,一一扑灭脚掌上的火。好不容易按熄后脚最后的火之后,缪里终于停止挣扎,气喘不已。



火势有增无减,热和光都强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大哥哥,对不起,我撞不开门……』



缪里瘫在地上说。



「拜托你不要乱来。」



她抬起头来,用红眼睛看著我。



『你是想说死的时候也要端庄吗?』



讪笑似的话让我也笑了。



「就是啊。」



缪里叹口气,撑起发抖的脚想站起来。



「缪里,你就躺著吧。」



『不要。不撞开门,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反正都要烧死,我也要用尽全力以后再死。』



可是她万全状态下都撞不开门了,在脚底烫伤的状态下,我实在不认为能撞出什么名堂,更何况我根本无法眼睁睁看著受伤的缪里一而再地往火里冲,直到痛苦而死。



既然没有其他方法,我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就让我趴在地上,你踩著我去撞吧。」



『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



在我们僵持不下当中。



「我有个想法。」



说话的是伊蕾妮雅。



「想法?」



我们人在四面石墙的地下室,唯一的出入口遭到封锁。房里堆了薪柴,似乎还有装满油的木桶,简直是个窑。



火烤得我全身发烫,肺彷佛吸气就会烧起来。剩下的时间,难道只能够我祈求神解救我的灵魂,至少别让憎恨与愤怒充斥我的心,使我堕入地狱吗?



这时,伊蕾妮雅在我面前放下一把剑。来自留在这里的盔甲。



「我变回羊,你剖开我的肚子,用我的血来灭火。」



「……咦?」



「肠子也能用来挡火吧。全部挖出来以后,就躲进我的肚子里。火灾后的修道院里,经常能发现完好如初的羊皮纸,烤全羊或全猪不是也很费时吗?热度没那么容易透进去。」



我茫然望著语气平淡的伊蕾妮雅。



「你在……开玩笑吧?」



「这时候还开玩笑?」



她回以苦笑。



「不然所有人都要死,死一个总比死三个好。」



以商人计算得失的眼光来看,或许是这样没错,而且伊蕾妮雅这个冷静的想法的确非常合理。缪里的体型就没有大到能让两个人躲进肚子里。



可是拥有巨蹄的伊蕾妮雅就办得到了。



「吃了烤过的部分,还能长生不老。」



这就是玩笑话了。



『不要!死也不要!』



缪里孩子似的大声抗拒,当然我也是这么想。



「我也绝对做不到。」



「要是我们互换立场,您还能这么说吗?」



伊蕾妮雅的目光射穿我的眼。



倘若我不是神可怜的羔羊,而是一头巨羊,且能像母鸟保护雏鸟一样,牺牲自己换取他人的生存──



像这样的时候,我会怎么做。



混帐东西。我不禁对神咒骂。



我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就算这样──」



「你们原本就是被我牵扯进来的。」



沉默压境。



时间在这一刻也不得犹豫的状况不断溜走。



火势持续加剧。



「够了。」



伊蕾妮雅站起身来。



我无言以对,也无法直视她的身影。缪里吠叫似的说了些话,可是我完全听不见。我自以为是的理性正对我窃语,说无论是人是狼,本来就会为生存吃羊。有机会在这状况活下来的诱惑,几乎使我屈服。



不行,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但同时,拒绝也是艰苦的抉择。



我这是想看著伊蕾妮雅白白死去,再看缪里跟著烧死吗?这样做不是更没意义?



理性与感情在火焰的煽动下,简直要把我逼疯。



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这里不是神的居所吗!



「那个,能请您稍微转向另一边吗?」



略显羞涩的伊蕾妮雅感觉真的很年轻。仍保有能真心相信大海尽头有块新大陆的纯真,也一点都不奇怪。



若就此转头,就等于接受伊蕾妮雅的做法。她会用剑剖开肚子,让我们活下去。想动却动不了,是因为临死前对时间的感觉会变慢的关系吗。



随后一阵冲击撞的我眼前一晃,倒在地上。



狼形的缪里按倒了我。



『伊蕾妮雅姊姊,我的爪子和牙齿比较利。』



并说出这样的话。



「好。」



我毫不抵抗地躺著,是因为明白这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吗。



缪里的爪子压得我肩膀好痛,彷佛确信不这么做,我就会起来阻止她。



还以为我被钉在地上了。



在北方岛屿地区,神也没有降赐奇迹。



能对抗现实的,就只有太古时期受人尊崇为神,尔后受人遗忘的人们。



就连因信仰的无力而自觉愚忠的我,也气得想跳进火堆算了。明知神听不见,明知什么也不会发生,我还是望著火焰,期待天使伸出援手……



「咦?」



我抬起头,无视于狼爪陷入肩膀,看著那东西。



『大哥哥,拜托你不要白费伊蕾妮雅姊姊的心意。』



缪里恳求地说,但我没有回头,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一点。



「缪里。」



『大哥哥!』



听见缪里难耐的叫喊,我这次清楚地回答:



「缪里,你看!」



我指向房间角落,那里有条看似平凡无奇的布。有点厚,有点粗,比一般的布重得多。那和圣人涅克斯之布是同一种布。



原料不是兽毛、植物纤维或虫丝,斯莱猜想会是金属。



什么都好。



总之那条布在火焰当中也完全没有燃烧。



『……怎么会……为什么没烧起来?』



缪里也不可思议地看著圣人涅克斯之布低语。



「缪里,把那条布……」



我再次开口,缪里被我逼退似的松爪。在她更加困惑地看著我时,我厉声说道:「把那条布拿过来。」



缪里立刻跑过去叼回来,放在我面前,一脸的不解。



『完全……不会烫耶。你之前是说金属吗?真的是金属?』



铁之类的是火一烤就会发烫的东西,小孩都知道。



准备献出性命的伊蕾妮雅也不再那么坚决,茫然看著布。



「打开密门的时候,就是这条布包著里面的东西嘛。」



圣遗物最大的敌人是什么?不,之前说守护圣人涅克斯保佑些什么?纺丝不断、布匹不受虫蚀,还有──



「火灾不侵。」



这是真正的圣遗物啊。



顿时背后寒毛倒竖,热泪盈眶。



「这是……这是神的护佑啊!」



我拿起布查看。一点焦痕也没有,且真如缪里所言,完全不烫,绝不是平白盖在其他圣遗物之上。



「找地方躲的部分,我可以接受。」



我对呆立的伊蕾妮雅和缪里说:



「可是,我们都要活下来。」



收藏圣遗物的密穴,被贪心的斯莱几个挖得更大了。



所幸伊蕾妮雅和缪里都是瘦小的女性,三个人勉强挤得进,问题是这个洞是狭长的椭圆形。



「伊蕾妮雅,不可以趴著!大哥哥先趴进去!」



底部最窄,只够一人躺。而缪里和伊蕾妮雅都很瘦,在底下承受两人的重量恐怕会压死。



所以最后是以我在下,两个女孩在上的方式躲。而且都这个时候了,缪里还知道要顾那种事。是担心我和其他异性挤在一起会擦出火花来吗。



「你这样对她也不太礼貌喔……」



我拿她没辙地这么说,不过被她压上来之后就说不下去了。



「不、不好意思。」



伊蕾妮雅也含蓄地躺到我背上。她们在上,也是因为坚持万一圣人之布挡不了火,她们还有毛皮能撑一下。



感受著背上两名少女的重量之余,我一个大男人躲在最安全的位置,心情很复杂。神终于对可怜的羔羊降赐奇迹了,而我却在祂膝下背著两个少女,让我不断为这可耻模样辩白似的地向神祈祷。



途中,背上传来缪里的窃笑声。



「……怎么了。」



缪里哼了两声说:



「嗯嗯?想到火烧完以后就能去咬他们,我就等不及了。」



临死也要端庄优雅。



我的确这么说过,不过我们人在不怕火侵的圣人之布所掩盖的洞里。



这里的话,应该传不到神的耳朵里。



「请你适可而止喔。」



「好~」



我们的对话逗得伊蕾妮雅嗤嗤地笑。



在港都迪萨列夫,周遭所有事物变换得目不暇给,耍得我团团转。



然而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真相必然会回归它真正的面貌,我动摇的信仰也恢复原状。



火虽仍不停地烧,而我们所走的路却依然通往希望。